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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喜欢上树，我们芦草沟一带多榆树，柳树，还有沙枣树。春天的时候榆树结榆钱，一根根树枝条，毛毛虫一样缀满了榆钱，鲜绿鲜绿的，诱人得很。爬到树上捋一把塞进嘴里，有一种特别清香绵脆的味道。光自己吃不行，还要照顾家里，打了鸡蛋，掺上包谷面，蒸成“琼琼子”，就成了青黄不接时的一顿美餐。夏天天长焖热，把羊赶进圈里，还得上树撇些树枝，羊爱吃树叶，中午给羊加过“餐” ，人也可以多躺一会。我的眼尖，上树的时候，就把一棵树从上到下都仔细观察到了，尤其是那些干树枝，哪怕再高，也要想办法弄下来，烧火做饭那都是最好的燃料，不用花钱就轻而易举得到了。
上柳树有三种可能。一种情况是小伙伴们玩打仗游戏，学着电影里小嘎子的样子，编了柳树条帽子戴在头上，手里再拿个木头盒子枪，挥手喊一声“冲啊”，还真有那么一点样子。还有一种情况是吹“柳哨”，我们叫做吹“咪咪子”。具体讲就是折下一根柳树条子，取最直也最光滑的一截，用刀子两头削齐，拧巴拧巴，再两头捅一捅，慢慢地树皮松动，转着圈一边搓拧，一边往出抽枝，树皮和树枝就分离了。最后用小刀把空管的一头刮一刮，外皮不见了，留下一截黄内芯，放进嘴里一吹，“呜哇，呜哇”就吹响了。第三种情况是救急，这也是我们对柳树肃然起敬的一个原因。农村都养牲畜，不管是大的如牛和马，还是小的羊儿，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食物中毒。就像我们放羊，不小心吃了三瓣苜蓿，羊的肚子就发胀，鼓起来，抢救不及时，就把命搭上了。所以这个时候，就会有人急忙爬到柳树上，折了树条子，塞进牲畜的口中，想办法让牲口咀嚼，尽最大可能挽救一条生命。
沙枣树最吸引我们的，除了花，还有枣。沙枣花香，那是出了名的，花开时节满树金灿灿、光妍妍，仿佛身披黄金甲，熠熠生辉，芳馨扑鼻。其香浓似海，其味美无穷，整个一个沟谷如同挥洒了清香剂，五脏六腑被熏染，浑身上下皆舒畅。蝴蝶被招来了，蜜蜂也被招来了，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也被招来了，凑到花前闻一闻，心花怒放，撇一枝沙枣花回到家，插进一瓶水之中，蓬荜生辉，满屋子飘香，做梦都如诗如画、意犹未竟。而沙枣先绿而硬，小如麦粒，酸涩难下口，等到成熟季节，变得黑而软，葡萄一样密密麻麻垂吊着，一簇一簇的，指头蛋子大小，黑亮黑亮，看上去就具诱惑力，放进嘴里尝一尝，甜而沙，酥而美。劳作了一上午，沙枣树下歇一歇，捋一把沙枣尝个鲜，口若生津，心沐春风。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做窝孵蛋抱小鸟。榆树筑巢多，沙枣树相对偏少，柳树退而求其次。特别是我们杨家庄子下面，苜蓿地一带，早先一圈全是树，尤以榆树居多，枝叶繁茂，黄缠绕身。所谓黄缠，是我们乡下孩子杜撰的名字，形状像粉条，细长脆软，指头一掐就断了，水分足，生长快、富含营养，是羊的心爱，一抱子，一抱子抱回家，羊儿见了齐声“咩咩”叫着围上来，吃着头都不想抬。黄缠黄的多，红的少，一个劲伸着身子往上窜，遇上什么缠什么，一圈一圈的，厚实的很。我到苜蓿地，一是为了掏鸟窝，二是为了拔黄缠，我的好奇心满足了，羊儿也享了口服了。
很多鸟窝都是我在拔黄缠的时候发现的，有的隐藏在浓荫里，有的修筑在枝杈上，有的就在人的脚下边，不注意看不见。鸟窝有大有小，有的复杂，有的则 简单，就像斑鸠，几乎平平的一堆干柴棍，没有任何遮挡，不像有些小鸟，不但筑巢的材料丰富，精细，巢的形状也好看、结实。碗一样底小口大，抱了小鸟也安全，那才叫安乐窝。斑鸠和杜鹃的蛋大一些，夜莺、画眉的蛋则小，花花绿绿的躺在鸟窝里，有时候摸上去还发热呢。
小孩子掏鸟窝是天性，爬到高树干上也不怕掉下来。凑准一个鸟窝，一直密切注意动向，好比大人到那个点，一定要到鸡窝观察一下一样，我们也按时去看一下鸟窝。当然这样的观察，必须悄无声息，秘密进行，一是不能惊吓到鸟，那样鸟就会弃巢飞离。二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小鸟孵出来了，或许就会成为其他小伙伴的收获。从孵蛋到小鸟破壳而出，一对鸟夫妻忙进忙出，竭尽全力，然而或许到头来一无所获，不是被蛇吞噬了，就是被人为破坏了。所以鸟儿也有奇招，当你靠近鸟巢时，鸟一边假装哀叫着，一边好似受了伤，呼啦着翅膀在你面前，飞一下，跳一下，叫一下，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你上当受骗，离鸟巢越远越好。
小鸟刚孵化出来，就是一个小红肉蛋蛋，俗称“红勾鵇鵇子”。雏鸟全身光秃秃、明晃晃，没有一根羽毛，几乎看得见一条条脉络，虫子似的爬动。雏鸟眼睛紧闭着，鸟喙细小，嫩黄，然而听到父母归巢，习惯性一起张开嘴嗷嗷待哺。等鸟出窝时，树枝上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小鸟，呼啦啦飞过来，呼啦啦飞过去。这个时候就怕雀鹞子攻击，雀鹞子来了，不要说雏鸟，就连大鸟也招架不住，听天由命。就像天上飞的鸽子，“鸽虎”（鹰隼）来了魂都吓丢了，上下翻飞，四处躲藏，但抵挡不住“鸽虎”凶猛有利的攻击，一条鲜活的生命，顷刻间或许就成了一直猛禽的猎物。
我掏鸟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队上一个知青，特别喜欢鸟，整天价跟在屁股后头，让我抓上几只小鸟养着。说等哪一天他回城探亲办事，顺便带一个漂亮的鸟笼子，放在窗台上听鸟唱歌一样欢鸣，烦心事就少了。当然鸟不能让我白抓，是要付钱的，这对我诱惑力比较大，于是当即就应承了下来。雏鸟太小，难伺候养不活，太大又会出窝飞了，要等不大不小，掏回来可以捉蚂蚱喂的那个时候最好。蚂蚱有旱蚂蚱，油蚂蚱之分，旱蚂蚱山坡上，草丛里都有，颜色土灰，因为有翅膀会飞，捉的时候要机敏，眼力好。油蚂蚱藏在庄稼地，土坷拉下，黑亮肥实，只会跳，不会飞，小鸟吃了长得快。然而养了几次都不成功，要么被猫叼了，要么自己飞走了，让我再见那个知青，低着头，红着脸，很是不好意思。
鸟雀怕蛇，我也最怕蛇。绳子一样弯曲，冰雪一样阴冷，电打的一样迅疾，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也不知什么时候从何处冒出来，人不知、鬼不觉，阴森恐怖，防不甚防，猛然间被咬一口，命就没有了。所以放羊的时候，拔草的当儿，手里必须有根棍，打草惊蛇，这是大人们教给的方法，要时刻记在心头才行。那些年蛇特别多，沟渠边、庄稼地、山梁上，甚至住家户柴火堆里，时不时就可能遇到一条蛇，或盘在一起，或游动逃走，抬着头，吐着信子，让人心里发怵。一次一个伙伴，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说，湖滩边苇子地，一条粗大的花蛇，从洞里伸出头，张开大口，把一只只觅食的麻雀吸进肚里。“麻雀勺子一样，排着队往长虫嘴里送呢！” 小伙伴气喘吁吁地说。我们乡下把雀念做qiao,掏鸟窝就是掏qiao窝，而勺子的意思，就是傻子，长虫自然为蛇。鸟排着队往蛇嘴里送，闻所未闻却又让我们充满好奇，去瞧吧心里害怕，不去吧又感到千载难逢，就急中生智叫上胆子大的沙利哥，一路跟着小伙伴神神叨叨来到湖滩苇子地。
所谓的湖滩，是指一大片沼泽地，因为水越来越少，被称作“闪电湖”一样脚底下忽闪的草地，逐渐干燥，硬实起来。湖滩相对而言，比山上草要长得旺盛，一到春夏，人们喜欢把牲畜拴固在湖滩，过一两个小时换一个地方，省心不费事。上面就是苇子地，密不透风的芦苇高过房顶，风一吹像波浪起伏，一片葱绿，充满生机。我们经常在芦苇丛中捉迷藏，只听人在叫，看不到身在何处，就像《沙家浜》里的芦苇荡，一条小船划进去，不知何时才出来，是一个休憩藏身的好地方。那些年住的全是土坯房，到了秋天割了苇子，编成草帘子铺在房梁上，看上去整洁、美观，还耐用，芦苇成了不可或缺的建房材料。或许正因为这一片芦苇荡的存在，芦草沟乡才因此而得名，后来虽一段时间易名，该换成东山公社，但没有维持多久又恢复原称。而我们就正好生活在这一片割舍不断的热土，对芦草沟这个称呼，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感情。
实际上那位小伙伴是看走了眼。湖滩确实有蛇，但根本不像他说得那么玄乎，那只胳膊一样粗大的花蛇，我们压根没有找到。倒是随我们一同去的沙利哥，从草丛里发现了几处鸟蛋皮，看上去还新鲜，显然是有一条蛇从这里经过。沙利哥拿根棍子一边走，一边扒拉，很快找见一个蛇洞，点上柴火一熏，不一会一条蛇就从洞口爬出来了。我们吓得躲闪到一旁，沙利哥则跑上去一只手用棍子压住舌头，腰子一躬，用另一只手急速抓住蛇尾巴，挥着手臂空中甩了好几圈，猛地在地上再一摔，蛇就像一截草绳，扭动了几下，不再动弹了。沙利哥告诉我们：抓蛇要按头，打蛇打七寸，再厉害的蛇，一下子把头按死了，就有劲也使不上了。后来沙利哥把这条蛇装进一个玻璃瓶子，挂在门前的木头杆子上，过了一段时间以后，蛇从弯曲的肠子状，融化为酱油一般颜色的蛇油，油汪汪、稠糊糊，要是有谁遇上腰疼腿伤，粘上抹一下，据说疗效不错呢。
有疗效的不止蛇油，还有让我们鬼迷心窍的小蝌蚪。农村沟渠有的是长流水，有的天旱就断流，原先自然形成的水洼，就被癞蛤蟆侵占为繁衍生息的理想场所，一片咕咕声，不分昼和夜。先是一个清水小池塘，后来漂起一层绿色粘稠物，农村人叫“赖呱呱浥”，随后又泛起一层白色泡沫，狗拉羊肠子似的，随波逐流。不几日再仔细瞧，一个个黑豆点，拖着一条短小的尾巴，充满生机在游动。这就是小蝌蚪，我们则称之为“蛤蟆咕嘟子” ，就有人说，将蛤蟆咕嘟子和水一起喝下去，能治姑娘脸上的雀斑。很多女孩子就信以为真，捧起一个蝌蚪和水一起灌进肚子，觉得不够劲，再捧起三五个蝌蚪一口咽下去，不少女孩子也不甘示弱，相互攀比看谁喝的蝌蚪多。不知后来谁又吓唬说，蛤蟆咕嘟子喝到肚子里，慢慢会变成一个个癞蛤蟆，在人的肚子里咕咕叫呢。这下子原先喝过小蝌蚪的那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忐忑不安，只要肚子咕咕一响，就以为真的蛤蟆叫呢，吓得不轻。
作者简介：艾贝保·热合曼，男，维吾尔族，生于1958年8月15日，1982年2月毕业于山东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本科，文学学士。先后担任教师、校长、县委统战部干部、乡党委副书记、纪检委书记、乡长、县政协秘书长、县政府副县长、乌鲁木齐市劳动局副局长,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党委书记、副局长等职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市作协副主席。组诗《在春天的怀抱里》获山东省大学生诗歌奖，诗歌《把草原和牧民放在心上》获自治区三十年少数民族文学奖，组诗《新疆大写意》获2006年“雪莲杯·天涯诗歌奖”，散文《爱，就在字里行间》获2007年《乌鲁木齐晚报》征文一等奖，散文《我是孔子的弟子》荣获新疆日报（汉文版）2010年度好新闻一等奖，散文《“老热”是父亲的一个爱称》荣获当代华文亲情散文征文一等奖，中篇小说《儿子娃娃》荣获乌鲁木齐市首届红山文艺奖，散文集《镶嵌九颗珍珠的传奇地方》荣获第十九届北方十五省（市）区文艺图书奖一等奖，首届北方文艺图书奖一等奖。著有散文集《家园或一个春天的童话》《拌面传奇》《味蕾的旅行》《九颗珍珠》《一张纸拴了人一辈子》和小说集《瓜棚记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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