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锐，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网络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全国各类报刊发表各类作品四十万余字，散文诗歌散见于《安徽文学》《北京晚报》《千高原》《安徽日报》《齐鲁晚报》《温州都市报》《作家天地》《朔风》《南京晨报》等报刊。有作品收入多个文集，有个人专集《一路走来的身影》。
我诉说着历史，却把眼光落在今天。
——题记
一
我始终认为，中国的省份中，宁夏是最美丽娟柔的一个地名。
十年前，在河西走廊，面对一抹残阳，大漠中颓败的烽燧，干裂的河床颓唐地举起倔强的树干，我想：难以企及的远方，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可以让我一哭或者一笑，甚至相互凝视的地方？心被丢在金色的夕阳里，那片中国的大西北，是不是也在等，等一个人，捧起它千年萦绕的叹息。
从新疆回来路过银川，飞机降落前，一条巨大的河流闪着眩目的光，秋阳下婉约的曲线刹那醉了我的心，这条黄河真美！一个短暂的经停，一次擦肩像一次一见倾心的遇见。之后，全是想念。
终于有了一次腿随心行的旅程---去往宁夏。甘肃一过，天空颜色渐浅，缺少树木覆盖的山体，常被云团覆盖在巨大的黑影下，云如一股淡淡的暧昧，与大地勾勾连连地互动。我的目光投向深沟浅壑，人稀地阔，星星点点的羊群后，一个庸懒的黑点在移动。生命稀少而凝重。过了六盘山就是宁夏。一群沿山登天的羊一路走向生命的仰角，仰角的顶端就是天空。在外人的审视下，在山的界限和隔阂里，山云覆盖了我的眼神，六盘山，曾经遥远而高傲的它，我一直参不透它的神韵。
六盘山在宁夏西南部、甘肃省东部。山路曲折险狭，须经六重盘道才能到达顶峰。成吉思汗征讨西夏时曾在此避暑，“春去秋来无盛夏”的清凉之地。它的显赫得益于伟人毛泽东的《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时翻越最后一座大山时，领袖踌躇满志写道：“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一座山，与一个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无声的山成了一个气象，矗立成历史的标记。
白墙金顶的清真寺熠熠发光。车外，一方天国。
二
天下黄河富宁夏这句话是听来的，去了以后，我就想用实物把它填满。文人往往固执，固执让文人更接近真相。我揣来一颗探究的心。
宁夏居黄河上游，北倚贺兰南凭六盘，黄河贯穿北部全境。贺兰山一脉连绵200余公里，在天地玄黄之下与一条大河对峙。它是宁夏的西部屏障，像一道上帝的院墙把甘肃隔在天外。黄河从甘入宁沿贺兰北去，受到内蒙阴山山脉的阻挡遂掉头向东，在银川的东面顺势向南，呈一个大大的“几”字。本以为“衡阳雁去无留意”才是西北的本相，凭空里觉得那里风沙漫天、树少草荒。然而宁夏三面绕水、两面靠山，黄河一湾又一湾的水气把一个巨大的平原滋润得水草丰美、气候湿润，风沙戈壁竟成了别家的事。
黄河是中国人的根脉。一条蜿蜒的大河就有一河满满的往事。沿水而居的民族，根扎在地下、血溶进波涛。前221年,秦灭六国,收复河套,大批六国臣民至此开荒种地,修渠灌溉，自此奠定了农业发展的基础，秦渠至今在用。汉武帝时又有大批移民涌入宁夏，带来了中原先进的耕作技术，为扩大耕地又新开了汉渠。西晋末年，匈奴人赫连勃勃于建立地方政权，自号夏，以统万城（今陕西靖边县境）为都城，宁夏归其管辖。我被历史的枝脉缠绕，不停探求。
三
贺兰山有两座，一座在黄河边，另一座在人们心间，在一个民族的记忆中成为图腾。
贺兰山是中国重要的地理分界线，也是季风气候和非季风气候的分界线，山势的阻挡削弱了西北高寒气流的东袭，阻止了潮湿的东南季风西进，又遏制了腾格里沙漠的东移。贺兰山还是草原与荒漠的分界线，东部为半农半牧区，西部为纯牧区。一座山，把宁夏养成一个金盆养鱼之地，鱼米富饶之乡。
鱼米之乡多是苦难之地。在中国，没有一座山像贺兰山那样，一直兵燹不断。
这里曾是游牧民族的天堂。前272年，秦军击溃地方部落，贺兰山纳入秦帝国版图。后匈奴与秦战乱不断，这里生灵涂炭。
前127年，卫青北击匈奴，中原军事力量延伸到贺兰。唐朝，统治贺兰山一带的少数民族先后是突厥、吐蕃和回纥。公元646年，唐太宗下令占据河西走廊，中原政权的力量再次进入这里。
西夏后期，贺兰山成为抵御蒙古铁骑的屏障，贺兰山深处的西夏骑兵成了保卫国家首都的精锐力量。成吉思汗先后5次发动对西夏的战争，贺兰山成了蒙元、西夏多次交锋的见证。1227年蒙古军队彻底攻占西夏，贺兰山被元统治。
明朝，贺兰山成了明朝政府在西北地区和蒙古残余势力中的瓦剌、鞑靼之间的界山。公元1449年，明英宗亲征瓦剌被俘。贺兰山下一声汉人的叹息。
清朝，一个相对宁静的贺兰山伏踞于大河之侧，用安详的目光审视着时势。世事千年，贺兰山雄伟屹立。
上帝造下了一座山，人们就用故事把它填满造出。贺兰口山谷两侧，百步一景，处处有传说。在贺兰口沟内平卧一块大石，石上两个大脚印像巨人跨步留下的印痕。传说仙人在此开山时豁了口留下足印，黑狼氏初祖踏仙人足迹有孕，繁衍成贺兰部，这是对生命的尊崇。山口沟北坡有一石洞。古时有猎人入洞卧睡、洞中清凉宜人，梦青蛇咬身。当日猎青羊2头、山鸡8只，满载而归。此后猎人每于洞中小憩则猎物所获必丰，故名灵蛇洞。《周公解梦》云：“梦被蛇咬主大运。”
燕子梁在后山深谷中，传兄弟二人至此，见劳燕纷飞无数。遂毁燕窝牟利，取幼雏贩商。群燕愤怒群而攻之。兄弟坠入深渊，尸肉腐臭冲天虎狼不食。故事劝戒人们，勿行恶，做好人。
贺兰山岩画内容繁多，最突出的是人面像。人面像岩画在中国南北都有，却没有像贺兰山那么集中。贺兰山气势宏伟，山势险峻，登主峰放眼东眺，宁夏平原的景色尽收眼底。脚力之外我借助眼力，眼力之外我借助心力的想象，想象无穷，美幻无穷。
四
灵武在历史上留下名号，始于两个人物。
公元756年，一群人落寞地开进这座小城，大唐太子李亨偏安到灵州，在此登基，改年号为至德。在此之前无人注视过这个塞外之地。历史拐了一个弯，一个辉煌的王朝不得不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安史之乱后的玄宗被尊为太上皇。李亨偏安一隅顶上国君的名号，大唐这辆车开始破损颠簸。灵武称帝，是对时局的一次刹车。
一百年后，一个叫李继迁的党项人，站在贺兰山侧黄河岸边，看遍地金黄一山连绵，天似穹庐紫气暗含。他扎下脚窝，西夏王朝的奠基之君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居所。路子走对了，然后就耕耘、收获、繁衍。生民，关注的不就是脚下一块土地、头顶一片蓝天么？西夏人隔着阴山安顿下来，与契丹所建的辽遥遥相望。继迁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守西陲要害。他练兵积粮，为成一方之霸作进取的准备。
身为立国之君，李继迁知道自身的虚弱，他告诫后人要与中原沟通，必要时寻求归顺。这不是懦弱，是内心对儒家文化的崇拜和皈依，寻找一个安适的家园。继迁死后，其子李德明奉行韬光养晦之计，在宋辽两个大国之间寻求平衡之术。党项人隐藏在大漠深处，在黄河边积蓄力量。那时的兴州像只展翅的凤凰，故银川有凤城之称。今天已无法复原兴州的模样，但这个民族依靠内心的理想，要走的更远。凤凰，500年一涅盘，能否张开美丽的翅膀？
五
西夏人走的太快，摇篮还没成型，脚就迈进了沙中。强悍的民族必然造就自己的英雄。一代豪杰元昊，相貌英俊魁伟，年轻时学习各种语言和文化，心怀远大梦想。公元1032年，元昊改姓嵬名，改西夏国号为“大白高国”，并注重本民族文化的独立和重塑。公元1038年，元昊定都兴庆府（今银川市），国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抵大漠”，和宋、辽、金遂成鼎足。
一个青年君王为这个迁徙来的民族定下了发展的走势。党项人创立文字，学习印刷，设计民族服饰及头发的样式，出则骑马征战，入则以牛耕田，一步步向农耕文明靠拢，游牧民族的身影渐渐淡出历史的天空。贺兰山下黄河之滨文庙高耸，汉、党、契丹并存的中华大地血雨腥风，而西夏文明的魅力与民族融合的满天花雨，让塞外一片明媚！
今天，在宁夏博物馆，满目的西夏文让我们似曾相识却不知所云。西夏文字模仿汉字却无一字同汉，文字结构烦杂、字型沉重臃涩。专家说，西夏文字结字繁复难以流传，是一种死文字。这正触及了文化的本质，难以流传的文化势必难以长久。但元昊的贡献是巨大的，一个以文化立族的领袖，必将这个民族领上高地。其后的百年里，党项人与两个强邻进行了有声有色的搏弈，在贺兰山下立稳了脚跟。博物馆里，一对铜马牛那古朴的形象向我们描述了党项人安居乐业、男耕女织的生活状态，它是这个民族生存的印记。
像历史上许多统治者一样，元昊称帝后一味陶醉于自己的赫赫战功，后期不理朝政，纵情声色。见儿媳貌美就夺为己有，儿子难忍夺爱之恨刺杀了他。46岁的帝王，生如夏花。雄心万丈的帝王的离去是一个民族凋零的开始，之后，先后有三代女子接过国家的权柄，但帝国颓象已现。尽管女人从后宫走向庙堂，承担了与男人一样的重责和磨难，但一袭妙蔓的红妆却舞不动历史的大旗了。
西夏后期，奢靡之风成了国家的灾难。官员和宗教势力的腐败攫取了大量社会财富，贫富悬殊，农民外走，国家的根基如散沙之上的草根松散动摇。当政者意识到国家的敌人不仅是周边的强敌，还有自己，于是颁布《禁奢令》试图回挽败亡。此时，在蒙古草原上，一个叫铁木真的男孩在响亮的啼哭声中降生，据说他生下来手中握着血块。此后的几十年里，他的蒙古铁骑暴风雨般冲击着西夏的根基。
西夏王朝老了，纵然有铜壁四围、水环山绕。偏安的帝王，想的只是固守一方黄土，头顶一个风雨飘摇的弱弱皇冠，又何能担当一个时代的重责。没有雄心的王只是一个称号，充其量是一只失了厉齿的病虎，空有一身华丽的斑斓。
上世纪30年代，一位德国飞行员拍下了一片高大神秘的土夯建筑。这就是被誉为“东方金字塔”的西夏王陵。在东西散落的一块平整的沙土地中，是这个遥远国度君王们的沉睡之乡。今天，已分不清哪是元昊的墓冢，夕阳下的黄土堆却是一个王朝的背影。多好的风水：背依贺兰前照黄河。那又怎么样呢？仅仅190年，一个骠悍的民族，如沙一般流隐于时空，好一抹岁月的风尘！
没落的帝国总是抵挡不住新生的政权。当新生的细胞凌厉地攻击老旧的肌体时，旧肌体内那些原先的细胞也迅速倒戈，共同攻击旧体。一些西夏往日的亡民，也成为自己国家的撅墓人。谁丢弃了自己的人民，谁就丢弃了自己的国家。
世上有没有千年的帝国和君王？真正的帝王在人的心里，永远在斜阳下舞动着丝丝如缕的白云、在历史的风声中刷新着不灭的记忆。元昊，你能听到我的述说吗？中国的王字，三横一竖，写法简单内涵广大，上一横代表天，下一横代表地，中间一横当然是人。一竖就是把天地人都贯穿在一起，讲的是上下相通的理。
再好的风水，也不能保全故国千年，再好的陵墓，如果失却了江山，都是一堆故土。你能参透江山更迭的玄机吗？
六
公元1227年，成吉思汗的大军踏碎了这里的山河。再耀眼的文明，在弯刀的熠熠寒光里，都是西沉的月，谁能阻挡它的陨落？黄河、贺兰山吞咽了太多的血腥，史书载：“白骨弊野，幸存者百无一二”。西夏、这辆历史的车，党项人推不动了。1227年，西夏血如残阳。宁夏，美好的名字下一段峥嵘的岁月。
成吉思汗，该不该给他一个“伟大”的名号？元帝国客观上为中华的承继者留下了广阔的版图，但是我看不出他占据以后的治理，更看不出血色黄昏之后的安民和休养生息。刀光血影该不是人类生存的法则，更不该是强悍对弱小的欺凌。这个手抓血块的孩子，功勋总是建立在血泊之中，狂乱的马蹄踏破了多少辛苦的文明？帝王的孔武，无非是一阵凌厉的疾风；天下皈依为的是一方乐土。苍生不安，何为天下？我们为什么要赞美野蛮呢？千年凤城还能否记起当年的模样？刀落了，泪干了，血流尽，掩埋好亲人的尸骨，多少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凤凰，500年一涅盘，将带着一个民族飞向何方？
西夏人消失了，蒙古人也走了。野蛮是匹骏马，可以一时驰骋，却无力恒久千里。土地在，就有人坚持在这里。
唐宋之际，我国就有了回回的名称。迁徙与融合的脚步，并没有让这个民族的脚印被历史的风烟所湮没。成吉思汗西征，带来大批的中亚细亚人、波斯人、阿拉伯人，这些遍布各地，在农、工、商、学、兵等各阶层都形成了一定的社会力量。他们虽然社会地位、职业身份、成就影响各不相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伊斯兰教徒。明朝大批回回以“屯戍人户”的身份被安置在灵州、固原一带。乾隆以后，“宁夏至平凉千余里，尽悉回庄”，宁夏成为全国最大的回族聚居区。
一个总想回家的民族终于在这里安了家园，所有的故乡，曾经都是异乡。
今天，我们认识宁夏得于这样一些符号：遍地的面馆、红艳诱人的枸杞、甜甜的甘草、手抓羊肉，数不清的回族美食。在中国，没有一个民族像回族那样广泛地分布于各地，更没有哪个省份像宁夏一样分布着大量的回民。服装是一个民族的脸面，而食物就是一个民族的名片。美食是文化中的重要内容。宁夏，我总把她与大漠风沙相连，却不知这里的美食花团锦簇。宁夏回族喜食面条、面片。满街的酿皮、拉面、打卤面、肉炒面、豆腐脑、牛头杂碎、臊子面等。最难忘的是羊肋条肉剁成大块，下锅煮至半熟去尽浮沫捞出，再取洋葱、辣椒剁碎，入笼篜烂取出，调味浇在肉上，一盘手抓上来，未食已经倾倒。贺兰山下黄河边牛羊成群，走的是阳关道，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枸杞锁阳，吃牛羊肉的宁夏人自然有耐力，有气力，有眼力。走的远，迈的开，喊的响，睡的安。头枕贺兰，脚踏黄河，怀抱72连湖。能不幸福？
马可·波罗曾见贺兰山一种黑色的“会燃烧的石头”，这就是贺兰山的煤。贺兰山雄伟美丽，更是现代科技与物质繁荣的宝库，自然资源丰富。有石嘴山等10座大型矿区，还有磷灰岩、石英砂岩、灰岩、粘土岩等矿产，小滚钟口生产的粘板岩质地细润莹柔，用它雕成的贺兰石砚是宁夏“五宝”之一。
贺兰山西边的吉兰泰盐场是中国湖盐行业机械化程度最高、生产能力最大的企业。58个盐湖分布在贺兰山西边的沙漠中，中国年产盐的1/25出自这里。西有巍巍贺兰山天然生态屏障，东有滔滔黄河水自流灌溉，光照充足，土壤通透、独特的风土条件使贺兰山东麓成为种植优质酿酒葡萄的“黄金地带”。张裕、长城、王朝等葡萄酒企业纷至沓来，轩尼诗、保罗力加等国际葡萄酒大牌也纷纷跟进。贺兰山下，美酒飘香。我不是经济调查员，但我知道这些势必为宁夏的发展提供强劲的动力。“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能在西北大漠过的滋滋润润，一定有自己的能力。
这里曾是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来自东西方及中亚各地的物产、生产技艺汇集流通。如今的古道上仍随处留下昔日“商胡客贩，日奔塞下”的盛况。经济利益正让多个国家连成一个利益共同体，需求正打通一条无形的运河。经济活了血脉就通，利益之下，手与手的相握，人与人的对话，物与物的贸易，文化水乳交融，什么深沟浅壑、森严壁垒，都是虚设。
七
出银川上宁青高速的辅路，青褐色的公路刺开苍茫的黄。塞外的长城，我找了你许久！
灵武水洞沟，水草丰茂，溪流清清，分明是江南的春早。这哪是江南？江南没有如此安静，更难有这样清澈真原的水脉。水草边，黄土中，几只庸懒的脚步，踏进先人逐水而居之地，然后是远古的村落，再越过苍茫黄土边的小河，渐渐地进入明代的边关城堡。行进中，有马车、骆驼、舟船、走到出口，竟面对着高速路上的车水马龙。这一走就走过人类3万年的足迹。一个民族成长了，一个民族陨落了，睡去的是人，留下的是历史。水洞沟有一处明代的军事城堡。在夕阳下像一个残喘的老人，在西北的旷野里，一天天地消瘦。幽深的门洞里透着孤单！城，本是人脉的聚集地，没有了人就是一座死城。前人走了，后来者在树荫下谈古论今，这就是历史。
今天，站在贺兰山上看黄河，所有的滩涂和湾道尽收眼底。美丽的宁夏，如凤的银川，青葱暮蔼里的贺兰山，在夕阳下覆盖了一层安详玄妙的光泽。山是地脉所系，一座山长的那么巍峨，一定承载了过多的历史和人气。黄河边印下多少民族的脚窝？金戈铁马、刀耕火种，无非是争一个民族生存的空间。汉族、党项、回族，曾经水火难容，说到底争的是一分生存。
汉族的农耕文明一直富足地保障着自己的口腹，骨骼性情里缺少野性的张力。但他们却持之以恒地具备一种先天性的后发制人的溶解力，这种溶解的能力来自于天地的浑圆，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覆盖，像春风化雨润泽万物。你可以占领它，却不能从灵魂里统治它。你可以攻击它，去不能催垮它，你可以奴役它，却不能灭绝它。为什么五千年的血脉总能在散失之后，最终又凝成不散的血块？柔韧却不怯懦，内敛却不失血，如离离荒草，每一阵风过都绿满天涯。
八
说起宁夏，不能不提张贤亮。这位1957年被划为右派，劳教十余年。平反后开始文学创作，连续3个国家级小说奖，提高了宁夏的知名度。不过，最让他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镇北堡影城，专家这样评价：建设一个旅游景区，要么有美丽的自然风光，要么有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可是镇北堡什么也没有，却是中国旅游界的奇迹。奇迹来自张贤亮的文化远见。“正在消失和已经消失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张贤亮用历史的遗迹堆成新的风景。
我面对沙湖，丛丛芦苇伫立的朔大湖水，如做了一个梦，想起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想起了黄香久，看到男主人公在苇丛中与一个女性胴体的偶遇。想起同时代古华的《芙蓉镇》里的胡玉音。两个平常的女人，一南一北，同一个时代里几近相似的遭遇。都是家徒四壁，空洞的人生都需要一点情感来镶嵌。但天地之广容不下女人的一个红烛罗帐。黄香久的窗帘在一次次的开合中磨烂了岁月的边角，胡玉音只能在黎明前的街边与喜欢的男人一起走走。那么大的中国，摆不下张贤亮一张单薄的书桌，广阔的空间，男女的安慰之需如沙漠中的鱼，只能翕动干渴的嘴唇。
我们怀念张贤亮也是纪念一个时代。当时的中国若竟惊蛰后的池塘，文人沉闷多年之后，在一场春雨中感受到大地的温暖，在银川这汪碧水中，无数春虫潮中涌动，张贤亮是最响的一声蛙鸣。黄河岸边贺兰山下，不能没有斯文的声音。这种根植于大地的韧性来自于文化，成为不能割断的地脉。谁能消灭空气、阳光和土壤里的根脉呢？
假如没有张贤亮，今日宁夏有没有如此大的魅力？宁夏人说：“要想使天下大治，国态民安，必须让真正的文化归位。”位归何处？归于一个叫家的地方，无论走多远的路，总想回家，哪怕家园只在心里。一个民族消失了，一个民族站起来，都在找回家的路。离开沙湖是一个傍晚，在路边的一棵树下，一辆小车停在树荫中，一个男子手持一卷、神色安然。霞光为他镀了一圈美丽的金边。所谓故乡就是一种情结，我们把根扎在那里，汲取养料生长、手臂伸向天空，有一天，所有的激情褪尽，人无非回归于平和的状态，站在自家的门前怡然地一笑，这就是家。沙湖午后的阳光里，那个清瘦文雅的男子，在车里手持书卷。人，如果不能安心地活，还有什么快乐？那份安闲和从容，是不是他的家园？
今天，我们去回乡园，去抚摸一个念念不忘回家的民族的记忆。辉煌庞大的园子，总透着宁夏人的大气。不远处是永宁县开发的步行街，精美古典的房子，摩肩接踵的人群，一如祖先初到此地的摸样。一个梦回故里的群落，早已安顿了自己的家园？朔方的阳光有点软，我的心有点甜。
贺兰山下、黄河岸边，我静静地倾听，或惊心动魄、或柔媚平和。中国人要想广阔，不能没有一条奔流的大河。党项、回族、汉民，贺兰山相伴千年，每一个生存的脊梁都是一座高山，每一座高山都是大地上无声的脊梁，天下皈依、黄河才有了最美的色彩和流向。凤凰，500年一涅盘，下一个轮回里，又将张开怎样美丽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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