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爷之所以称升爷，是他在原上老董家的辈分决定的。我记事时，升爷约摸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而在我看来，他已经很老很老了。我认为他老，皆是他的外貌面容所致。升爷中等身材，头发稀疏花白，多皱的脸上布满了青紫色的疙瘩，按现如今的说法，那些青紫色的疙瘩为“黑头”，是毛孔里聚集了太多的垢甲，导致堵塞所致。一个蒜头酒糟鼻子，一年四季透着草莓红。冬春里，他腰间常常系一根绳子或布条子，弓着腰，两只手抄在袖筒里，鼻孔下的黄胡须上挂着几颗清鼻涕。在我的眼中，他仿佛是个七老八十的老汉。
升爷不识字，却是个做庄稼的好把式。做庄稼之外，他还有一个喜好，那就是“喷瞎话”。喷瞎话其实就是说故事。曾几何时，他可是原上村的故事大王。有人会问，升爷不识字，咋就会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可不是从书本上学来的。那他是从哪学的呢？升爷呀，自有他学习的办法。早年间，山里人主要的娱乐活动，就是听说书先生说书。说书是一种职业，且以盲人残疾人居多，走村串乡，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中状元升官得子，都要请说书先生说书以示庆贺。说书先生肚子里装的故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每逢村里来了说书先生，升爷都要一场不落地听。升爷听书不像一般的人那样，只把自己当个听书人。他相反，总是要做出主人的样子，为说书人做殷勤周到服务，又是搬凳子，又是端茶倒水，显得十分热情勤谨。先生开始说书，他竟如一个听话的学生在听老师上课，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听先生说三国道列国。听到高兴时，他就拍巴掌哈哈大笑，这极具爆发力的巴掌声和笑声，登时引来一片诧异目光。他却不管不顾，只管自己舒坦，却不为四周目光所动。下边就有人窃窃私语说，你看这个疯子，又疯开了！若是听到伤心处，旁边的老汉老婆还没开始落泪，他竟成了个泪人儿。大家都说升爷“泪窝浅”，眼窝里存不住泪。听完了书，说书人嘴里的故事就变成了他自己个的了。每逢阴雨天或者是工间歇息、夏夜饭后睡前，升爷就开始贩卖他听来的故事。村人都说升爷记性好，不管啥故事，只要听一遍，都能记得清清楚楚，等到再说出来，故事不走样，人物不变形，这就是升爷的本事。
你说升爷记性好，他在其他事情上却总是丢三落四，常常挨生产队长的批和他婆娘的骂。有一回，队长吩咐他把马上就要拉碌碡碾场的老黄牛牵过去饮一饮。他欢欢实实答应了，拉着牛在村头走了一遭，又把牛拉回场上。队长问他饮过了？他一愣说，啥？啥瘾过了，过啥瘾？烟瘾？把眼睛直直瞅着队长。一旁人都哈哈大笑。队长气得脸色发青说，过瘾，还烟瘾，你个气管炎，一天到晚喝哧喝哧跟拉锯样，啥时见你吃过烟？饮牛！升爷一听恍然大悟，脸腾地红了，说嗨哟，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忘啦！此话一出，就又引来一阵大笑。队长说，是不是又在想夜儿黑里听的书？升爷歉意地笑笑，不置可否，赶紧拉着老黄牛往石槽边走去。还有一次，他婆娘在屋里做饭，等到要调盐了，一看盐罐里空空的，没有一粒盐，就势急慌忙打发他到邻居家先借点盐。他出门走了，婆娘在屋里一等两等不见他人影。婆娘着急了，打发娃子在村里寻他。好容易在村头见着他，原来是被一群娃子围着“喷瞎话”，正说到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他说，关云长抡起青龙偃月刀，咔嚓——，就听见背后有人喊：大，大——！刀下去人头还没落地，他回过头吼道，喊啥喊，叫魂哩？！没听见我正说到红紧处。娃子被他一顿呵斥，哭丧着脸立在人群外边。他又掉回头问周围如饥似渴看着他的小听众，将才说到哪啦？一个愣头愣脑的娃子用手背抹了一下清鼻涕说，说到“咔嚓”！升爷一拍骶脑说，嘿，对对对，咔嚓一下，华雄的人头就咕噜噜落地了。他还要往下说，他娃子跑到他跟前，眼里泪汪汪地看着他老子说，我妈叫你出来做啥哩？！用眼窝瞪着升爷。升爷一想，坏事了，光顾着过嘴瘾，把正事给撂到一边去了。他呼地一下立起身子，拿起身边的小瓷碗，给一杆娃们说，你们这群坏家伙，缠着我给你们拍瞎话，耽搁我的大事了！说罢，拔腿就跑。到邻居家借了两勺盐，急急忙忙跑回屋里。婆娘正坐在灶火屹崂黑丧着脸，见他脚踏进门，劈头就是一句，我当你死到外头了！升爷陪着笑脸，把小瓷碗捧到婆娘脸前说，这不是回来了，给！婆娘没好气地劈手接过瓷碗，把眼狠狠剜他一下，又盯着门框上靠着的娃子，问道，你在哪寻着你大的？娃子看看升爷，吞吞吐吐不敢说。他妈厉声喝道，在哪寻着的？！娃子怯怯地低下头说，在前街，一群娃子缠着他拍瞎话。在原上，“拍瞎话”也是讲故事。婆娘气哼哼说，就知道耍你那两片子好嘴，顶吃顶喝？升爷讪笑着，无话可说。
升爷是村里唯一一个能“说三国道列国”的人。他最擅长说的就是《三国》。在他嘴里，刘备为“哭刘备”；关公为“忠关公”；张飞为“莽张飞”；孔明为“智孔明”；曹操为“奸曹操”……他说刘备最爱哭，最会哭，最能哭，每逢遇到大事险事难事，只要他一哭，准能逢凶化吉，转败为胜，转危为安。他有例为证，列举出一大串刘备爱哭，且一哭就有转机的事例。如此这般，升爷将他心中脸谱化的三国人物，用一个个故事来阐释他所给的定语，或忠或奸，或智或莽，常常经过自己的再塑造再创作，把故事说得生动而富有感染力，难怪村里小娃大人，都喜爱听他喷瞎话。
除了说《三国》之外，升爷还会说很多民间流传甚广的故事，像《孟姜女哭长城》《黑老包下陈州》《李闯王进北京》《陈三两爬堂》《樊梨花征西》《杨家将》《岳飞传》。起先，升爷在讲《孟姜女哭长城》时，说孟姜女千里寻夫到长城边上，听说丈夫因劳累而死被埋在长城里，禁不住失声痛哭。因为她的哭声太悲切太伤心，足以感动天地，惊动鬼神，所以长城被她的哭声震塌了八百里，并且露出了丈夫的尸骨。后来，再说这个故事时，就走样了。他说，孟姜女去寻找修长城的丈夫，好不容易走到长城边，一问，才知道丈夫范喜良因为劳累过度，加之有病，已经死了。因为死的人实在太多，来不及埋葬，就被埋进长城里。孟姜女闻听此言，嚎啕大哭，哭声把长城都震塌了八百里。长城一塌，她丈夫的尸首就从长城里滚出来。孟姜女一看，抱着丈夫又是一阵痛苦。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丈夫忽然睁开了眼，对孟姜女说，我死了，不能再复生，你要重新找个好人家，好过下半辈子。我对不住你，你就把我忘了吧！说完，眼睛一闭，化作一堆白骨。围着升爷听他拍瞎话的一杆娃们，一个个屏息静气，瞪大了眼，觉得好瘆人，人死了，咋还能又活了？其中一个脑筋活饭，感觉跟升爷以前说的不一样，就大喊一声，升爷，停住停住，你说错了，咋跟以前的不一样了？！一杆娃们好像一下也都明白过来，把转移到那个娃脸上的目光，又唰地一下集中到升爷脸上。升爷被这突然的喊叫吓了一跳，中断了他的讲说。他不知道该咋样回答这个尖锐而实在的问题，习惯性地用手抓抓骶脑，把眼睛机敏地扫视一下张大了眼睛的小听众，突然灵感一现，就说，你们这些小娃娃知道个啥？这是最新的《孟姜女哭长城》，之前我给你们说的，是旧的，这是最新的，你们自然没听说过。一个娃子用怀疑的目光瞅着升爷说，你在哪听的新故事？是你胡编的吧？一杆娃们一听有道理，就跟着起哄说，就是就是，升爷，是你瞎编的吧？升爷脸上的讪笑一下子飞走了，换上一副正经模样，正色道，谁说我胡编的，前几天我不是出去办事情，到外村正好遇上一个说书的先生在那个村说书，他说的《孟姜女哭长城》就是这式说的，哪是我瞎编呀？！我才不会编故事哩。
后来，他给人再说孟姜女的故事，就一直说新版本的。有一回，他酒喝得太多，给一个外村的老熟人海喷瞎抡，说到新版本的《孟姜女哭长城》时，他说，哈哈，一村娃子都叫我给日弄了！那人问升爷，咋就被你日弄了？他舌根发硬，含混不清说，孟姜女的男人叫她给哭活了，还跟他说了几句话，这都是我瞎编的，可是，我就是不承认！你不想想，孟姜女一个可怜的女人，跑恁远去寻他男人，结果寻着的是一堆白骨，多惨呐。我叫他活，他就得活，好赖跟他媳妇说句话！哈哈，一杆娃子们都信了，都信了！哈哈。
作者简介：董彦礼，笔名塬上草，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卢氏县作家协会主席。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文学作品250余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净地》；长篇小说《最后的村庄》获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省作协2019扬子江网络文学原创作品大赛二等奖；小说《老林旧事》获2019中华文学全国小说二等奖；散文《那山 那原 那水》获第三届奔流文学奖；《我穿行在雪野上》获2019《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二等奖；歌曲《走进春天》获三门峡市“五个一”工程奖；报告文学《独立者》获三门峡市第三届文学艺术成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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