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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苏相群:我的爷爷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902】

我的爷爷

河南邓州   苏相群

我的爷爷,一生住在乡村内,耄耋之年,没有去过一次城市。

直到现在,我的记忆中还经常记起家乡的父老乡亲给我爷爷起的那个很文雅的绰号——“小诸葛”。

村人都喜欢直呼我爷爷的绰号而不直呼其名。村人串亲携获赠好酒,过家门以呈爷爷:小诸葛,我有美酒一瓶,今晚到家咱兄弟煨个小菜,碰喝一杯。或有人到家借畚箕用也是直呼小诸葛。

爷爷是“老”儿子,听奶奶说,上祖母生他的时候已四十五六。爷爷喜吸旱烟。找人办事不怕出头露面,不怕见生人,不怕办杂事,作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他的脾气有时温和,有时极坏。但吵架打架的事永远没有他。虽有时脾气极坏,但儿女情长感情脆弱也有他内心温情的一面,也算是奶奶的贤内助。在不辍劳作的忙碌中他还能抽出时间把院子屋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家人穿破的布鞋底用找来的破橡胶带放在鞋掌上钉得结结实实;还常常和同村人搭伙结伴担着扁担到伏牛山灵山脚下砍山柴以备新年。家中没有新桌、新椅,但是他的手老使破桌、破椅面上没有尘土或钉补得结实牢固。即使抽屉柜门残破生绣的铁环或铜环都擦拭得发亮。堂屋右阶之前,有石榴树一棵,是祖上遗留,永远会得到爷爷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岁岁繁荣滋茂,夏天开许多花,秋天结许多果。


听老人们讲《三国演义》的故事,称江东鲁子敬为三国第一能人矣!我不知我爷爷算不算村中第一能人?亲友邻居有什么事,他总跑在前面。对一切人与事取和平的态度。村中如有吵嘴扭打在一起,引得旁观人纷纷躲避时,爷爷必走上前去阻止,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都有用着谁的时候,可莫让邻里人看咱笑话,说得吵嘴打架人脸上羞得飞红,互相检讨自己给对方赔不是。有一年村中一个独身汉死了母亲,没亲没朋帮忙,家中冷冷清清,很没面子。爷爷知道后说服乡亲,咱村都是明事明理的老门老户人家,自古都是民风淳朴,可不能落个嫌贫爱富眼长在眉毛上的人,说得众乡亲叹服流着热泪,纷纷前来帮忙。男子搬桌椅,妇女洗菜做饭,一场事办得风风光光,使入土人死能瞑目,安心入土。此事可谓事闻十里人,都说苏刘岗村出了会事人。连人民公社书记见我爷爷都夸奖,称我爷爷是个正能量的人。

爷爷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会织网,会捕鱼,会捉鸟,还会自制弓箭射野兔。环村流着一道清河,倒映着一排排树影,给他捕猎提供了方便。他捕鸟是鲁迅写的一篇文章《少年闰土》里介绍闰土的那种捕鸟方法。我也读过鲁迅先生《少年闰土》的文章,在课文里有一段内容:“在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周围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我爷爷家贫,没有什么银项圈可戴,也没有在那样的场地。他捕猎,常在一片树林里,穿一身黑,下面缠了鲜红的绑腿。再加上那些年代的饥荒,没有营养,越发显得黑而瘦,眼睛也黑,看着还冷,俨然像一个猎人。如果生活好一点话,他一定是个虎背熊腰的人。他捕野兔那野兔有了警觉,反而将身一转,迅若流星,让他望尘莫及。哪天,他收获多时,看着是个很好的老头,看着他的猎物,哈哈大笑,似一个孩子,一边炫耀一边双手作势作摆动状。如果哪一天收获甚微,心情不好时,那张脸就像生铁铸的,谁见了谁怕。


听奶奶讲饥饿的年代,至今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些事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也没见过。1960年,在人类历史上恐怕是粮食最紧缺的岁月,家家清炉冷灶,野外横着饿莩。村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地里的野菜,草根,树皮。河滩上油光可鉴的大青石,好看,饥饿的人用牙却啃不动;寺庙的观音土,能嚼碎,却难以下咽。唯有大黄牛排出的牛粪,经风干后,孩子们还能拾来当饼吃。结果还是解决不了人的饥饿,村子里几乎天天都有人饿死。但还有许许多多没有饿死的人如此这般一天天地过下去。肚里饥饿,瘦得不堪。但,天天饥饿天天过。日子是没有感情的,它不接受饥饿,当然也就不为人们的饥饿所动。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爷爷悄悄在伏牛山灵山脚下的一个荫草山坡圪崂处开垦一片不十分肥美的荒地,但他开出的这片荒地第一年所收获的粮食亩产比生产队里的熟地都高产。在他的认为中这片风水宝地可谓藏之弥久而弥美,由周围的环山皆可繇封锢牢密不泄露为外人知。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发生了让他意料不到的事,喜鹊不报乌鸦来叫,有人悄悄跑到人民公社告发,说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后人民公社没收了爷爷的地,不许他开荒,还用浙江牛皮纸做了一个圆桶的帽子戴在头上游街(这种纸是用稻草做的纸质较粗,也厚)。胸前还挂一招牌,写着割断一切资本主义尾巴,扫除人间一切牛鬼蛇神。下午回到家,爷爷已是恹恹欲睡欠身连连,眼中业已酿了一汪眼泪,独自坐在大院里那个破藤椅呆看着空中出神,至后来独自打盹,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就寝前,只喝了两口酒,只是自己独自咀嚼着那份与酒味并不同味的难过后,便睡了。深夜里爷爷醒来,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推醒奶奶:“我心里忽然难过,非常非常难过。”我爷爷后来一直对人民公社心怀抵触情绪,对于他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他心中有他的委屈,明明是那样的,却弄不成那样,无能为力,但也没有办法。可爷爷的大脑是聪明的,因为一切人间的智慧都会在人的大脑里产生,一切人间的希望都很可能实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爷爷虽有点顽固不化的思想,但他的希望不竟破灭而至于断绝。他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大脑的智慧中似乎有一点“呆”,智慧都忽然达于那“呆”外。家屋的门前、院内空地很多,爷爷就移栽一些马齿苋、黄黄苗、面条菜、沟沟秧等把很多野菜种植在上面,这回村人还以为长的是野草,无人告发,而爷爷把这些野菜都摘回来充饥,使一家人度过饥荒年代,致未饿死。

还是听奶奶说,“文革”初的一天,突如其来,近处和远处响着红卫兵的喊斗呼打声,爷爷被剃成十字交叉的“阴阳”发型和许多人被拉到街面上批斗。一个事非的人带领红卫兵似村中的阎王,用棍棒斧头把村中多家扫荡得粉碎,致使许多家的破桌子烂凳子被彻底捣毁。村中的人吓得不敢开门,不敢出声。一到夜晚也不敢点灯,因为还有许多陌生人围在村人家的门外喊口号,直到天黑他们才退去。虽退去,可深更半夜时,近处和远处还在响着红卫兵的喊打呼斗声,村人们感到这世界变得无法无天,半夜常做恶梦不得安睡,几回回梦里惊,黑夜的呼斗声有如恐怖无边地、紧紧地包裹着他们,加深了村人的恐惧……奶奶说,那是怎样一个异样不让人宁静的岁月啊。还有一年,家家无粮可吃,上边来了一批杠子队,说是要除狗除鸡的,说这些占用了人民的粮食,“杠子队”一进门,一棍子就把爷爷捕猎的老黄狗打死。还带了刀,把邻家的几个鸡当场宰掉,把死鸡隔院墙扔在土粪场上。祖上几代人遗留下的石榴也被斩树除根,说爷爷是典宗忘祖,忘了穷苦人的本色,怀暖资本主义尾巴,体想在心中发芽生根。爷爷无可奈何,心里气愤,口里嘟噜,粮食上上不去,打狗里。庭院里种几盆花,拔了,来防止资本主义的享乐思想。他认为生活太复杂,却又极粗陋。为此爷爷又被拉去游一回街。但也就在这种叫人不安生的命运下,爷爷的心横起来,他不慌不惊。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很少说话,常在白日里发出无端的开怀大笑,或穿件破棉袄站在河堤上把一块石头使劲向河沟里扔去,看着树林里惊起一群鸟雀轰然而起,算是一种对自己的洒脱。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在京逝世。我那时大概八岁内外罢,在我的记忆中,正上小学二年级。一天教师正在上课,见校长急匆匆跑过来,脸色苍白,把正在授语文课的刘老师唤出教室低嘀几句,拭了一下泪水又匆匆走了。这时的刘老师脸色也变得腊黄,卷着课本走了。没过多长时间,就听到学校那棵古槐树上的大嘴喇叭响起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幸逝世的消息。同学们也一窝蜂地蹿出教室,跑向学校的办公室处,只见校领导和教师们哭得涕泗横流,而心滋悲。那时我小,对毛主席的生平事迹知道甚微。上中学时学历史才知道毛泽东的生平事迹,是一个领导全国人民赶走了日本侵略者,又粉碎了“蒋家王朝”的独裁统治,让人民当家作主过上幸福生活的人物。


上午放学回到家里,看到爷爷心情不好,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中国人民操了一辈心,我那时怎么都忘了像咱苏刘岗村的刘向三一样也奔到抗日的前线,说不定还能在延安见见毛主席他老人家。

老少欢聚,调侃和幽默似乎是生活的润滑剂。白日里,村人们闲来无事,实在又睱闲磕牙。生产队的老少爷们,除了串门子闲聊天还常常蹲在生产队的牛粪土堆上免不了海阔天空侈谈。在闲聊的场合里谈论最多的是有关毛主席一生的传奇故事。

在毛泽东逝世的第三个年头,我的爷爷似乎嗅到空气中的春风春雨,爷爷蹲在麦场的石碾上,巴答巴答地抽着烟锅,吸完一锅,将烟管在石碾上敲去里面的烟灰,又装上一锅,却不燃着吸,如寻常不经思虑,信意所作言语,忍不住又发表他的高论,他扬言道人民公社是兔子的尾巴不长了,土地大集体生产要解散了,惊得我奶奶跑上去捂着他的嘴让他闭嘴,吓得我母亲恨不得几乎要给他下跪,求他老人家不要乱说。我爷爷的“朱熹理说”似乎是非解释他的预言智慧一下不足以平服村人对他的先见之明方可罢休,宁愿天下人佩我,我不服天下人,又把我奶奶的手掰扯下来,又要说,我奶奶一个耳光掴在我爷爷的嘴上:“你这生是三钱买个歪嘴驴,吃嘴上亏还少?”爷爷打了个愣症,待他清醒过来,看到我母亲双泪涟涟:老公爹呀,我求你千万不要乱说,常言说:祸从口出,自家祸事自家栽。急得我母亲已经跪在他的面前。可爷爷的这个预言后来都应了验,村人遂以皆叹服其先见之明。

20世纪80年代中期,这一年,已春回大地,此时河岸上的杨柳已经吐出米粒大的苞蕾,伏牛山麓早的山桃也多吐蕾,朵朵姿态都美,和村人们的脸上的笑脸相映衬,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改革的春风到来,土地开始承包到户。


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太阳温柔地照着过于明亮的天空,远处的白云轻拂过伏牛山顶,茵红的日出点缀其间。当灵山山麓镶合部稠密而又错落有致的房屋像黄土高原的黄土堆一样出现在田间行人的视线里时,乡公社党委刘书记带领有关领导来到了苏刘岗村召开群众大会,这时乡村的农民都喜盈盈从四面八方匆匆赶到会场上,有的还从家里搬来了长凳和小板凳,这样的会场也使他们很难遇到很难得地成为一次特权阶层。碾谷场上,秸秫杆、土砖堆和一堆堆喂牛的草垛湮没在人海中。真是“满坑满谷”,到处都是人,这时草垛高处的大雄公鸡,不知何故,展着彩色的翅膀,瞪着特大的黑眼睛,对着高挂天空的艳阳引颈张嘴大叫,显得威武又神气,这一切全都分外的美丽。整个会场被这耀眼的阳光照耀得夺目和通红。刘书记不多废话,开门见山,简言之在群众大会上宣读了中央政策,并经过群众选举任命我爷爷为本村委支部书记。后排的戴着似乎被老鼠啃破洞的旧毡帽农民走过来,带着疑虑怯怯地问道:“刘书记,你说这可是真的?土地这回能分到我们手中?”刘书记笑呵呵,把拿在手中的文件在空中做了一个弧形状:“是的,中央的政策。”然后走下台把几份文件递给了村民。刘书记转过身握着爷爷的手,很深情,满含热泪,说:“老同志,你可是咱这江村第一能人呀!这些年叫你有才不能用,有苦无处说。”爷爷似显示他的大肚,打着哈哈说:“刘书记,我也想得开,人生哪能多如意,人间万事只求半称心就可。”刘书记接着又说:“这一回你可要把你这一头猛兽的秉性显露出来,带领群众好好大干一场,做一个追日的夸父,长久在内心窝的那把火,可要燃出炙人的灿烂的光焰,这回不会让你倒在干渴的路上。”爷爷羞得脸绯红:“刘书记,你言语虽慷慨夸奖,我能算个有材料人吗?在你面前可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和你比还差点事儿。”

“走,今天到家里好好喝两杯,尝尝咱家乡的特色菜——牛骨头炖野菜,味道好得很!”爷爷拉着书记的手,用另一只手亲切招呼着众乡亲:“来者不拒,不来不怪。”

艳阳高照下的村庄,被阳光一照,全都分外的极亮极美。因为它送给人间的光芒让人最依恋也最夺目。春风里,村民也感到这阳光无限明媚,这是唯春风才能创造的景象——它能使最平凡的世间变得无比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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