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 爷

文：吕天乐

图：来自网络

姥爷其实并不喜欢我们这群孩子在他旁边嬉闹。

他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喜欢一个人披着件老军大衣，拖来张老旧的躺椅，翻着早已泛黄的旧报。他却也不说什么，见我们闹起来，就默默出来，偶尔也会担心我们弄坏他的床垫，他的书，轻声呵责半句，便没了下文。但等我们走了，他却又寂寞起来，两层小楼只剩下他一个人，冷清下来，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侵入骨髓。

再大一些，我才觉得姥爷有些落寞。曾经小有名气的校长，如今只能是一个人坐在冬日阳光下，反复咀嚼着旧忆往事，不再有人特地拜访，不再有人给予赞扬，如此湮没世间，无人知晓。那会是怎样一种生活？（想想，也许自己老了之后也许就是这样）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记忆早已不再清晰，如同隔了一层薄雾。但每每再见到姥爷时，还是会体味到那时愉快，还是会遗憾那时没多与姥爷谈上几句。因为再见到姥爷时，他已在病榻上卧了许久。那年之后，很多个春节我都没再回去过，只有闲时才会去呆几天，也不常在老屋那边。

我还记得那天阴蒙蒙的，我跟着爸妈穿过门诊部，绕到后面临时住院部——一排简陋的板房。浓郁的消毒水味渗入记忆中，久久未能消散。姥爷已消瘦得不成样子，过去的那些皱纹镌刻得更深了，忽地觉得他一下子老了许多。曾经回忆的高大身影已不复存在，眼前只剩下一个伛着身子病入膏盲的老人。见我进来，他混浊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咧开了一个无牙的笑，满脸的皱纹都绞在一起。我忽然悲伤起来。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在病房外徘徊着。我不知道他们又在屋里谈着什么。而第二天，我醒来时，姥爷竟已不在了。如此突兀，甚至没来得及去悲痛。我清楚地记着，那一天小雨淋淋沥沥未曾停歇，像是在为姥爷送行。

姥爷的葬礼我并未参加。我没有憾意，我只觉得枯燥冗长的仪式只会冲淡心中的悲，冲淡对那个人的思念与不舍，冲淡本已淡薄的亲情。我只是可惜，只是没有想到，那时无聊踏出门槛，便是永别。而再当我走进儿时玩闹过的姥爷的卧室，看到了那些积了尘的旧报，起了老斑的大衣，回忆便泛滥起来，堵在心头。

收拾房间的时候，又偶然发现几张早已脆得不成样子的奖状，都是在表彰姥爷的曾经，每一张都写着徐校长如何如何。抚过陈旧的字迹，我忽然想起，直至姥爷离世，我竟都不知他的名。想到一起生活过的人却似陌路。想到我爱的、爱我的人匆匆离去，我却没能好好了解他，总会心怀愧疚。

如今我已长大，已不是那个会在床上跳个不休在屋里与表兄疯个不停的孩子了。那场雨淋湿的一片心田仍未干，那份夹杂了死亡气息的药味仍未散。我闭上眼，仍能忆起那只枯瘦的手拉着我的粗糙感觉，仍能忆起姥爷同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我仿佛又听到那个费尽气力嘶哑又嘶哑的声音。他说：“落落（乐乐），你吃了吗？”

忽然泪下。

姥爷过世后，“姥爷”这个词便从我的世界中渐渐消退。平时的闲谈里没了关于他的话题，只有到了清明或冬至，到了祭扫的日子才会想起；哦，姥爷不在了。我又更加悲伤起来，悲伤自己，悲伤其他亲人，竟再腾不出时间悲伤。

人已逝，的确不应沉溺，的确应当再抬起头向前看，的确还得走下去，但那不是遗忘，不是忽视。那份亲情，那份思念，不应被阴阳两隔而切断。记忆的岛屿被遗忘的波澜淹没，我们还剩什么？

我仍在悲痛，或许将一直悲伤下去，悲伤我们身处纷乱世事，亲情竟无处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