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哥，你是弟

文：葛闪

小时，每次放学，尽管我每次试图躲过他，但他都能捕捉到我的身影，远远一喊：“弟弟！”然后铁塔一般的身躯，三晃两晃就空降到我面前。

我嘲笑他、谩骂他也无济于事，因为他是个聋子——他的右耳朵，几乎是整个没了，只留下一丁点的肉块粘在上面，狰狞可憎。

他对我的不友好毫不在意，自被别人欺负后，他每次都来接我。他告诉我，别的他不在行，打架，他一个顶三个。

上初中时，我在镇上读书，他随父亲在煤球厂上班。等我去县城读高中时，他又到了城郊的一家砖厂上班，每个月少得可怜的工资，一部分给家里，一部分供我读书。

高二那年，父亲从屋顶摔下，瘫痪了。也就那时起，我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因为哥哥所有的钱，都要给父亲疗养。

那一天，我已经四顿没吃饭了，只偷偷喝了点自来水。就在我头晕眼花时，他出现在了教室外，喊我出来，往我手里塞了两块钱。我比划了一阵，问他钱怎么来的。他也不瞒我，说是偷了厂里砖头卖的钱。

我本想把这钱给扔了，但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饥饿战胜了尊严。

有一次，他又来找我，满脸的瘀伤，一条腿有点瘸。我估摸，偷东西被发现给人家打的。他告诉我，他现在卖冰棍，人家转城一圈，他能转三圈。他给我塞了几块钱后，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那一刻，我的眼里一阵刺痛，毕竟，他是我亲哥哥，我是他亲弟弟。

我考上大学那天，他喝得很多。晚上一边吐酒，一边递给我一个袋子，一万多块钱把我吓了一跳。我知道，这是他留着以后娶媳妇的钱。我用手语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啪地给了我一脑瓜子，睁着豹眼怒说：“我是哥，你是弟！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

直到大学毕业几年后，我结婚那年，还缺四万块钱彩礼钱，尽管女朋友视金钱如粪土，但她的父母却说，钱不准备好，女儿就不嫁。他闻听，操起板凳要到我女朋友家里去闹，被母亲给拦了下来。那晚，他的灯亮了一宿。次日起来，我像是看到了一个怪物——他的头发，一夜间白了一半。

三天后，他可能因为记挂我的婚事，一个不小心，竟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老板为了息事宁人，答应了他的要求：一次性给了他五万块钱，以后生死不论，都与老板无关。

他给了我四万块钱，说，哥留一万以后娶媳妇。那一瞬间，我再一次泪崩。我结婚了，他还没有女朋友；我风华正茂，他仅比我大四岁，却已经是满脸皱褶，满头白发。

有一次，妻子突然问我说，人家都说天生的聋子应该是又聋又哑才对。我问为什么，她说，聋子因为不能听进任何人的话，不能模仿发声，自然说不出话。我一听，对呀，哥天生就没有听力，但他怎么会说话？我又想起，小时候调皮，我取笑哥哥是聋子，一向疼我如命的父亲把我吊起来是毒打了一顿，连一向护着我的母亲都没有拦父亲，眼睁睁看我挨打。而村里的邻居，看到我和哥哥，也都是素来摇头唉声叹气，但却不敢多说只言片语。

我回家“逼问”父母，母亲看无法隐瞒下去，只好拼命抹眼泪，一边哭一边告诉我。四岁那年，哥哥八岁。调皮的我非要把手里的双节炮（鞭炮的一种，可以拿在手里燃放）塞进他的耳朵，左耳和右耳各塞一个。然后，我用两根火柴同时点着了鞭炮。几乎同时发出的两声巨响后，哥哥惨叫一声，满耳满脸是血就晕厥在地，其中一只耳朵被炸得只剩丁点儿肉块。那次，哥哥差点就死在了我的手里。

母亲还告诉我，那次哥哥从脚手架摔下也是有意的。只有这样，才能给我凑齐结婚的钱。

我拉着妻子的手，像离弦的箭，拼命向田野里奔去。我们看到了正在耕耘的他，我拉着妻子给他跪下，一边比划数落自己的不是，一边嚎哭着责问他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他边扶我们边落泪，说：“我是哥，你是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