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淑德
昨天晚上，大哥从徐州打来了电话，讲了很多家里的琐事，最后他说：“咱娘想你了，你这个周末回家来看看她，再去父亲的坟上添把土。”大哥今天定是喝酒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一如晚年的父亲，唠叨，但不失威严；严厉，却又饱含温情。
想一想，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三十年了。
父亲排行老三，上边有我大姑和大伯，下边有我小姑。
大姑很早就嫁到了城里，不常回娘家，大伯生性懦弱，成家后就搬离了老宅分家单过，只有父亲母亲带着我爷爷、奶奶和小姑一起生活，直到1958年送走了饿死的奶奶，次年又送走了病故的爷爷，又过了一年把他最疼爱的小妹嫁到了城里，那时的他才30岁出头。
这些都是母亲说给我的，我没有见过爷爷和奶奶，在他们走后的差不多10年才有了我，那时的父亲41岁，母亲37岁，我是他们最小的孩子。
黝黑瘦削、刚毅倔强的父亲是十里八村公认的最会讲道理的人，母亲说他是“宁服井绳、不服竹杆”。邻里有纠纷时总是请他去评判，话虽不多，但字字在理，令人信服。队里遇到有摆不平的事也会把他叫过去商量，声音不大，但句句有力，俨然就是一个“大佬执”。
刚直不阿、满怀情感的父亲赢得了乡邻尊重的同时，也为家人带来了荣耀。上门向姐姐们提亲的很多，家里就常常洋溢着喜悦，母亲的脸上经常也是写满幸福。我会在父亲被邻里请去操办红白喜事时闹着让他带我去凑热闹，于是父亲就会牵着我的小手同往，每每我心里都是乐滋滋的。
父亲年轻时闯过关东，参加了佳木斯铁路的修建，要不是因饥荒造成家里揭不开锅的窘境和因饥饿造成奶奶爷爷相继染病的变故，父亲可能会成为一个铁路工人，但为了家人，他毅然放弃了在东北的工作，回到了老家徐州九里山。
重新当回农民的父亲是闲不住的。劳作之余把家里的菜园子拾掇得菜蔬丰硕、瓜果飘香。冬季农闲时，会带着村里的男劳力，到徐州北的铁路三角线附近挖藕和收蒲草卖钱，赚到钱的父亲晚上偶尔会带斤把肉回家，他会在晚饭时牵着我的手端酒给他喝，这时候的父亲是满足的。
父亲在1973年前后当起了生产队的饲养员，负责养四头黄牛。那可是当时队里最贵的“固定资产”，让父亲负责照看它们，村民们显然是信任他的。父亲常常牵着我的手到牛屋给他的牛儿喂草、饮水，下地耕田时，母亲会让我把做好的饭菜送给晌午不能回家吃饭的父亲。
父亲总是先牵牛儿到水清草旺的地方吃饱喝足，然后拴在树荫下让它们“倒沫”。此时父亲才会坐下来，先是一袋旱烟，接着是到河边洗净手、脸，最后才是慢慢品食母亲做的午饭，此时的父亲定是甜美的。
1975年秋，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但我不想去，母亲又管不了我。是父亲牵着我交到杨传兰老师的手上，扭着我的耳朵说：“小子哎！千万别给我丢脸。”此时距开学好像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汉语拼音都教完了，我就从第一课“我爱北京天安门”开始了我漫长的十五年寒窗苦读生活。
到了小学三年级，我似乎才开窍，功课也才开始好起来，学习成绩也从没有跌出过前三名，年年能评上“三好学生”。孟宪宝老师常常在父亲面前夸我，这时候父亲就会摸着我的头，说：“小子哎！千万别骄傲噢！”我知道，此时的父亲一定是骄傲的。
夏天的农村，洗澡是方便的。父亲会在天黑之前牵着我的手去北大河，因为天黑后是留给女人洗澡的时间。而农村的冬天，洗澡却很麻烦，父亲只有在我不上学的周末才会骑车带我去差不多10里外苏山头小街上的澡堂子，他先是把我洗干净，然后叫我给他搓脊骨，泡完澡后一定要躺上半小时。看着闭着眼仿佛睡着的父亲，我想，这个时候，父亲该是慵懒的吧！
1980年，生产队里添置了拖拉机，父亲的黄牛儿“下岗”了，而他却没有闲下来，家里的自留地又重新茂盛起来。此时的父亲，背影虽然已有些佝偻，但仍每天起早贪黑种菜、卖菜，赚取微薄的收入来养育着全家老小，菜地里不仅有我的学费，更有着父亲十分看重的人情礼节。
直到二哥辍学后分担了父亲一部分体力活，他才因多了个帮手而能稍事歇息。二哥不仅更多地随了父亲黑瘦的外表和倔强的性格，而且还继承了父亲“拧秤杆子”的精于算计，做一些小买卖也便成了他日后赖以养家糊口的生计。
多年的过度操劳透支了父亲的体能，也磨损了他的心劲，我觉得他似乎一夜之间就变老了，有心力交瘁的感觉。但当父亲看到二哥已经逐渐长大，自己可以放手了，此时此刻的父亲虽有不甘，但欣慰的成分应该是更多吧！
1981年，我升入了初中，大哥骑车送了我。1983年，我要上高中时，二哥接过了那辆自行车，载着我到30里外的柳新中学去报到。临行前，父亲牵着我的手，重复着当年我刚上小学时对我的嘱托。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厌学贪玩小男孩的我觉得该为父亲争气了，无论如何要努力去完成他的心愿，不应该再让父亲操心。
住校三年的高中生活是忙碌而充实的，也是头痛并快乐的。父亲的嘱托让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求学的艰辛更是让我越战越勇。三年里，各科成绩突飞猛进，语数外稳居前三，理科部分也拿到了全优。当我把“徐州市级三好学生”的奖状捧给父亲时，父亲显然是吃惊的，他或许没想到儿子会变的这么优秀。
高考前夕，父亲生病了，家里瞒了我。冲刺阶段让我无暇他顾，全身心地投入了那场“战斗”。我就像一个子弹打光、上了刺刀的战士，瞪着赤红的双眼，眼里、心里只有前方的敌人。
等待高考发榜的日子是漫长的，我为此整天焦虑不安，好在父亲的病情有所缓解，全家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常态。
1986年的8月6号，对我来说注定是不寻常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家里，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苏州的一所高校，并且是父亲期盼的会计专业。我心目中其实是想读计算机的，毕竟我的理科好过文科太多，高二毕业考试的历史、地理两门课加一起才得了100分，考文科的会计专业于我会吃亏太多。但父亲一再坚持，说：“当会计多好啊！哪儿能离得了会计，分到哪单位都是干部。”
我是村子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虽然不是自己的理想专业，有些许的遗憾，但父亲显然是乐坏了。逢人就说，见人就谝，生怕别人不知道，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告知了几遍，就差拿个大喇叭去广播了，还说要花钱放电影给村民看，要让全村的学生向我学习，多考几个大学生，给家里、村里争光。
我本是腼腆害羞的，对于考取大学的喜悦，我宁愿是放自己心里窃喜偷乐，不喜欢给人谝。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条件，我制止了父亲请村民看电影的想法，只是在家里请了亲戚和同学吃了顿饭，父亲给乡邻们散了喜烟，算是完成了我的高考“状元宴”。
转眼间，到了大学录取报到的日子。父亲坚持要送我，说要看看大学是什么样子的。考虑到父亲的身体，母亲不同意，哥哥、姐姐们也在劝阻，而我则坚持要父亲送我，我希望他能再次牵着我的手步入大学，步入我人生的更高阶段。
父亲在二哥的陪护下把我送到了大学校园，看了宿舍、教室和食堂，放下了心，也放飞了我。他知道，儿子是要放养的，不能像牲口一样圈着，只有放飞梦想的孩子才能展翅翱翔。
父亲顺便也游览了苏州的两个园林，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程。在车站道别时，父亲的身体看起来十分的虚弱，我知道病魔的缠绕让父亲已经苦不堪言，但我带给他的喜悦似乎减轻了他的病症，一段时间以来的兴奋似乎也缓解了他的病痛。他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念书，别给家乡丢脸，不要挂心家里，也不要担心他的病，有哥哥、姐姐们照顾，放心吧，毕业时他会来接我。
父亲的手这时候已经非常枯瘦，不再像以前那么强壮、那么有力，但温暖依旧。牵着父亲的手，我颤抖了，说不出让父亲放心的话，但我不想放开，我怕再也牵不到了。火车启动了，我跟着车跑，任由泪水滚涌……
回家后，父亲的病情有所加重，但总体上还能忍受，治疗一下就好一点，药物一停就变重，不太稳定。到1987年我大二开学时，父亲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弱了，精神头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母亲说：“你父亲恐怕不行了，今年冬天怕是熬不过去了。”我劝母亲：“父亲才60岁，阎王爷不会这么早要他的，娘你放心吧！”没想到，母亲一语成谶。
噩耗传来是在1987年快要放寒假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学校图书馆准备期末考试。二姐发来了电报：“父亲病危速回”。短短的六个字，我看了差不多两分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更不会相信父亲会舍我而去，他说过要来接我毕业的。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是惶惶不安，接着是泪流满面。
在我赶到家的当天下午，父亲把我们兄弟姐妹叫到床前，叮嘱大哥要照顾好母亲，领好弟弟妹妹，最后牵着我的手交到大哥的手上，大哥握紧了我，头点着、哽咽着……
第二天凌晨，父亲平静地走了，虽然还有着对生命太多的留恋、太多的难以割舍，但我认为，走时的父亲该是坦然的。
父亲的离去，留给了母亲是失神的慌乱，留给我的是无尽的茫然，我知道，今生再也牵不到父亲的手了……
父亲病故后，班里同学在班主任老师和班长的鼓动下，为我捐了款，将我的助学金也调高了一档，这些富含温情的资助帮我读完了四年大学。
大哥接过父亲的责任，为了支助我的学业，将自己的小生意迁到了苏州，直至我读完大学。二哥每年寒暑假接送我往来于九里山和徐州火车站之间，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两位哥哥后来又操持我上班工作、成立家庭。
如今，我早已有了自己的儿子，我对儿子的情感亦如当年父亲对我。我深知，生命的承继支撑了整个人类的繁衍，但情感的传续才是维系整个社会进步的关键。
父亲给了我生命，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他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是他牵着我走过一年又一年。但毕竟他只能陪我走过人生的前半程，后面的路还很漫长。我会牵着儿子的手继续走下去，像当年父亲待我一样，为他遮风挡雨，陪伴他一天天长大。
在要结束此文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首当年校园里流行的张行唱的歌《牵不到你的手》，每次同学放磁带时，我都不敢听，我怕忍不住会脆弱、忍不住会哭泣……
你曾经轻轻牵着我的手
走过草地跨过山坡
你说那青山永远挺立 流水它不会停留
人生需要努力和奋斗
不要向失败低头
噢爸爸
为何你走的匆匆
来不及告诉我 来不及告诉我你就走
人生的道路永远无尽头
经得起失败折磨
为何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
牵不到你的手
天堂的父亲，您还好吗？我想您了，真想再牵牵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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