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云飞
一眨眼，就要到清明了。
奶奶去世也大半年过去了，这大好春光里，坟上应当芳草萋萋了。
爷爷下葬的情景恍如昨日，但已经二十五年过去了。这长长的岁月，已经可以让壮年人垂垂老矣，让初生的婴儿长大成人，成为婴儿的父母。我的家乡，徐州，丰县，沙庄，王海，白庄。这个苏鲁边境的小村子，在我记事以来三十多年的岁月里，也不断变迁，发展壮大，再渐渐萎缩下去。
小时候，回老家，对我来说是件特别长的旅程，要有四十里路呢。坐在自行车前杠上，硬生生把腿坐麻，有时会坐着坐着睡着了。
夏天的时候，淤土地暴晒后特别硬，颠得屁股发疼。万一下了雨，那就更加不得了，自行车根本就蹬不动，只好沿着河堤上的高岗一路穿过于堂，李庙，慢慢走回家去。
一路上都是草房，到了老家依然是草房。记得路上经过李庙村西头，路边拴着一头黄牛，看到它我就特别兴奋，毕竟在姥姥家，看到最大的家畜是驴。然后到家以后，就更加兴奋了，因为堂屋当门就拴着一头牛。
为什么爷爷会养这么头牛，我也没有考证了，只记得一直在靠近牛的地方转圈，爷爷看到我开心，也非常高兴。家里的草房一共算四间吧，但依然气派。爷爷说盖成的时候，这是村里当时最好的房子了。
对于一个农民来说，也许盖一幢气派的房子，对他的人生就是一座丰碑。意义我觉得甚至大于现在的我们在城里买套房子。我家院子极高，高出地面来应该两米吧。这是因为周围地势都低，比相邻的边河要低出一两米。
爷爷给我讲，从前过去每每先，发了大水，水都淹到我家院子下面二指了，他们要是去下地，就要游过去。这样的胜景，可惜我一直盼着发大水，却从来无缘亲见。
从院子里出来，有个大大的场，粗粗细细，栽了好多枣树。有棵枣树上面长了了三叉的树枝，高矮恰好能让我爬上去，然后坐上面，这就成了多年的宝座。还有辘磙一直在场里放着，多少年来，任我怎么推，它就巍然不动。结果哪天突然就被推动了，然后返回来，压到了我的脚趾头，再也没有去想要推动它了。
门口有一段时间，放了一条木船，这是爷爷摆渡的船，后来爷爷身体不好，船就被拖上了岸，过了一段时间就被卖掉了。随着这被卖掉的船消失的，还有渡口的小屋。夜里也有人会有急事过河，所以爷爷也会住在小屋里。
爷爷说，有时候下大雨，船就会被冲走，他游了十几里地才找到船。想想起来，爷爷真是个有本事的大英雄。
爷爷摆渡了几年，我不知道，但是在我小的时候，在边河的小船上，我渡过了和爷爷的快乐的时光。爷爷还会打鱼，下了网，清清的河水里，藏了不少鱼呢。有次渔网里，有一条大大的鲤鱼，我足足和小伙伴们炫耀了半年。过了边河是山东鱼台了，有人去贩苹果，就会给我一个青青的苹果，吃起来又脆又甜。
后来韩庄的水泥桥通了，需要摆渡的人少了，爷爷身体也弱了，爷爷养了一群青山羊。大大小小的一群。爷爷用布条和麻，搓了绳子来拴羊。所以我家的羊绳，花花绿绿的，但是很结实耐用。夕阳里，老羊倌赶着一群羊回家来，那是我的爷爷。
爷爷去世后，周围邻居都搬家到前庄去了，慢慢慢慢，就剩下我们一家。周围的草房慢慢坍塌，野草在荒废的院子里疯长，还有讨厌的拉拉秧。周围的宅基地都被分掉了，我家也要搬到前庄去了。
梧桐树被锯掉了，杨树被锯掉了，枣树也被锯掉了。草房子的屋顶漏了，墙慢慢坍塌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掉了。爷爷的骄傲的房子，他拉了那么多车土垫高的宅基地，被机器推平了。他的坟，就在离这里二里不到的地方。夏天的深夜里，我在场里睡觉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在爷爷怀里。爷爷长眠在地底的时候，我觉得他会看着我。
二十多年后，奶奶也去了那个世界。看了新的坟地，要把爷爷的坟迁去合葬了。
他们挖开爷爷的坟，在那个已经腐烂被压塌的桐木棺里，爷爷的骨灰盒安然躺在那里。我用红布把骨灰盒兜起来，放进新的棺材里。我激动得颤抖了，恍然间又见到了爷爷的感觉。新坟里，这次是两口棺材了，爷爷奶奶，一起安眠在这家乡的地下。
我要回家去，在这清明前的日子里。父母兄弟都不在老家，但我爷爷奶奶的墓地在，我的老爷爷老奶奶的墓地在。我的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埋葬在这里，这里是我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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