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当道德的评判不再起作用时，我们乡下老家劝一个人少作恶，常常说：抬头三尺有神灵。意思是说，做人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否则，会自食其果。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会有神灵看到，他就站在离你不到一米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你。想想是够可怕的。又常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大约也是这个道理。
所幸我没有做过什么大恶，所以就不存在这种恐惧。不过说到亵渎神灵的事，我倒是没少做过。小时候每天大旱或者大涝天气，母亲与大娘在院子里月光底下许愿求老天爷保佑的时候，我便会常常说一些不着四六的悖逆话，嫌她们太迷信。常常被她们臭骂，而不知悔改。
我母亲最迷信，那就是她的信仰。她害怕因果报应，所以她一向善良而软弱，凡事凡人都要让之三分，唯对我苛刻。父亲重病时，她开始信主，她非常希望主可以听到她心灵的呼唤，以减轻父亲的痛苦，救父亲脱离病痛。我们笑话她信仰不专一，她说，只要是为着父亲好的，她都信。然而所有的信仰都落空了。父亲还是走了。
小时候我几乎没生过病，只有一次，上小学五年级时，害过一场感冒，拇指甲盖那么大的药片，被父亲骂着逼着也咽不下去，急得大哭。我是个嗓子眼儿比较细小的人，吃煎饼都嫌卡喉咙眼儿。喝了大半缸子水，卡在嗓子眼愣是下不去，最后一哭还是给呕了出来。
我弟弟则和相反，他自小娇惯的厉害，什么都好吃的都尽着他，偏偏他长得细胳膊细腿的，浑身上下拆不下四两肉来，所以就常常生病。一生病就被父亲从小学校里背回家来。也不用吃药，也不用打针，找那“会看”的，据说可以看得透阴阳二界，一搭眼，就看出是被谁缠住了。念叨念叨，烧烧香，睡那么一夜或者两夜就象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又活蹦乱跳地去上学了。我总觉得被鬼缠住的人是幸福的，而不是一个可人疼的孩子，连鬼也不喜欢我。
如今我弟弟的孩子也象我弟弟小时候一样，常常被魂魄缠住，以前是我父亲，现在是我奶奶。他们常常几天、几十天不走。我母亲因此请了一尊菩萨在家里，可还是挡不住他们的亲近。
因为我弟弟在老家里开厂子，来来回回，走动的比较勤，几乎每次回家不是带来了父亲就是带来了奶奶。每次我母亲都要去小区一个“会看”的女子家里去驱赶他们。她会把我父亲的话转给我母亲。然后我母亲就会一五一十地再告诉我。我每次听了都特别嫉妒，为什么被缠住的不是我呢？我非常想知道被“亲人的灵魂”缠住是什么样的感觉。
最近的一次是我的小侄子因为感冒连着打了一个月的针也不见好，就去看了那女子（我觉得她真是太神了，她所拥有的应该是“天眼”吧？她可以看得到我的亲人，为什么我却看不到呢？），那女子看到我母亲就笑了，说怎么没有早来，这么多天了。这一次是我父亲与我奶奶都在。她转述他们的话。我奶奶说对不起我母亲，因为她一直太偏心了。
母亲把这话告诉我时，我对她说：有什么可偏心的，她又没吃的，她又没喝的，全指望着小辈们，如果说偏心也是偏着姑姑们，绝不会是偏着大娘他们的。也许奶奶所说的偏心并在于物质，而在于心理上，精神上。
没有了父亲之后，她对于我们也没有额外的关心与看护。但是你能要求她什么呢？她太老了，连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我母亲说，从来没有觉得她偏心。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心里有悔疚？一直到老都无法消解。
我父亲每次都以担心与痛哭收场。好象他就站在我们眼前，什么都明镜儿似的，一目了然。他说他担心我弟弟上当，担心我们的生活不好。他不担心我母亲会受我弟媳妇的气，因为我弟媳妇是个极老实的人，我母亲与她处得还不错，只有这一点是他能够放心的。
他从来也没有特别地提到过我。虽然我每一年都要写一点文字纪念他，有时候还会因为委屈而痛哭一场。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提过我。在我母亲与他相遇的一次次对话中，我母亲总以“担心我们娘仨”而笼统地一带而过。
他也没有想过我女儿。他只想他的孙子，有时想要抱抱他。于是我就很生气地对母亲说，如果他再来，你一定要狠狠地说他，不要挂念我们，我们都很好。还有我奶奶，早干什么去了呢？不放心，你就别走呀。
我一向是对他们“不恭”的。我奶奶活着时，我吃她东西而她不给时，我便会说，谁疼我我疼谁谁不疼我不疼谁。其实我并没有疼过她。我疼过她什么呢。我没有为她洗过一次衣服，没有为她倒过一次尿盆。我只会在她无法动弹时，坐在她的床上一次次地忍不住眼泪横流。
我一年里回家的次数都有限。我只活在我自己的生活里。还有我父亲。在我青春期最叛逆的时候，他离开我，我甚至还不懂得去心疼他，还不懂得怎么去经营生活，他就走了。我曾经特别希望我能够代替他。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想过我！
我已经好久不做梦回家了。家里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父亲的孤坟。父亲远远地被埋在村外。他一个人，太孤单太寂寞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会留一份遗嘱，让我的女儿把我埋在父母身边。
可是我母亲坚决不同意，只有未出嫁的女儿才会埋在老坟的侧边，而我应该埋在我嫁的人家的身边。这是多么不合理的规矩。也许正因为如此，我父亲还不肯想着我，念着我，他只会一次次对我母亲痛哭，诉说他的牵挂，与那一世的寂寞。
也许是因为我太“恶”，把他们吓住了？
但是我也希望父亲能够在我抬头看到的地方看着我，看着我生活，看着我爱，看着我痛苦，看着我快乐，看着我悲伤，看着我幸福，看着我就这样一天天苍老，越来越接近于他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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