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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速递丨爷爷的哲学
茉语清澜
每晚八点  与你相约

  

作者丨戴永成

01
泥土:命根

一把土,命根子。

这话,是爷爷说的。

爷爷一生务农,泥土块做成的哲学,土得掉渣,实得入地。

爷爷一次又一次把豆种撒进泥土。豆种从泥土里拱出来,长成两瓣豆丫,就是一株生命。

爷爷用镰收割高过田埂的苞米,喂养我的童年。

爷爷用心收割深入泥土的哲学,修养我的灵魂。

爷爷那些泥土哲学,就像秋天的苞米棒一样饱满,粒粒都当作了他的命根。

长大后我才明白:泥土不仅是农人的命根,而且是江山的尊严。

贴近泥土的村庄,是爷爷的家园。

贴近泥土的爷爷,从坑坑洼洼的垄沟垄台上走出来——

就是一条道路。

爷爷最终与泥土共生。

我读书学的哲学名词很抽象,咀嚼了很长的时间,也只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我在爷爷身上采撷的哲学,具体得像一株庄稼,看得见,抓得住,虽土则深。

活着,灵魂视土为命。死了,骨灰被土掩埋。

爷爷是泥土的钙质。泥土又是爷爷的命根。

02
种子:声音

种子,是泥土的声音,是在黑暗里挣扎阵痛的声音。

与大地一起蠕动的蚯蚓能听得见种子的声音。

与种子有一种特殊情感的爷爷也能听到种子的声音。

泥土被雪覆盖时,种子会为春而歌。土地龟裂时,种子会叩问太阳。

一粒种子,从泥土里拱出来,就会长成一株爱唱歌的庄稼。

一粒种子,是爷爷的心韵。

爷爷左手攥着种子,就像攥着高过田埂的梦与村庄的命运。

爷爷右手攥着农谚,嘴里唠叨着:“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爷爷从来也不信那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市侩哲学。

爷爷只信仰种子,一粒种子一株苗,千粒种子千株苗。撒下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爷爷筛选种子总是籽粒饱满。爷爷说:“选错一粒钟,荒了一寸地。”

我咀嚼爷爷种庄稼那些点子,就像咀嚼种子扎根、发芽、拔节出的辩证法。

爷爷知道,那些种子活在低处,活在实处。

我知道,低处无风,实处有根,就像做人。

其实,我是以种子的形式深入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是爷爷的种子,是爷爷生命血脉里汩汩的声音。而诗歌是我的种子,是我灵魂深处怀念爷爷的声音。

03
草帽:年轮

草帽,是爷爷的年轮。

年轮,是爷爷的日历。

一顶草帽,以一棵树的年轮方式,在大地上站立起来——

就是爷爷的一颗心。

草帽之上,是爷爷灵魂里麦子的光芒,麦芒刺痛天空。

草帽之下,是爷爷骨子里汗水的盐巴,佐证那首唐诗。

草帽头,顶着天。草帽檐,遮着地。

顶天立地行走的草帽,就是爷爷行走村庄的江湖。

风吹草帽,翻过每一片发黄的麦秸。爷爷用麦子喂养儿孙,用草帽为儿孙遮挡风雨。

雨打年轮,湿过每一页爷爷的往事。面对镜子,草帽旧了,爷爷老了,不老的是时间。

岁月过于苍凉,草帽陪着爷爷走过一个人的荒原。

命运过于沉重,爷爷戴着草帽一步一步闯过关东。

草帽,是麦子的本色,也是爷爷生命的色彩。

爷爷这一生,有许多庄稼院的事都跑到草帽里,比如:麦子的哲学、农谚的思想。

草帽,是爷爷头顶上的太阳,照亮白昼与乡情。

草帽,是爷爷心尖上的月亮,明亮黑夜与亲情。

04
农谚:情人

农谚,是爷爷的情人。这是我说给天堂里爷爷灵魂听的,也是刻在我心里的墓碑。

我知道农谚历史起源很古老,《诗经》、《盐铁论》、《齐民要术》与《天工开物》古书中都有农谚。而爷爷只知道农谚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与种地有关,与村庄的命运有关。

那时天灾多,庄稼经常没有好收成,从农谚救出大豆与高粱。

爷爷活着的时候,最喜欢默默地背着东北农谚二十四节气歌。

二十四节气歌,无论是七言绝句版的,还是五言绝句版的,爷爷都会背。

一句农谚,一句情书。二十四句农谚,二十四句情书。

拜农谚为神,是信仰。把农谚当情人,是情痴。

农谚,一次次被风翻阅,又一次次被爷爷脚印里的汗水种在泥土里,被爷爷手中的镰刀收割在屋檐下。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爷爷总是从时间里挤出农谚,从农谚里挤出哲学,从哲学里挤出庄稼,从庄稼里挤出日子。

爷爷用农谚将种子一口一口喂到泥土的嘴里,用农谚将麦子一刀一刀割到石碾的牙里。

爷爷多像是在同农谚情人一道种田、治农、养村、打粮,喂养天下的肉体与灵魂。

面对农谚,爷爷总是满面红光,而我的诗句只是一片苍白。

农谚千年不朽,万年不衰。农谚活着,爷爷的灵魂就活着。

05
窝棚:家园

窝棚,是爷爷的家园。

窝棚,是爷爷用几根粗树杈绑成支架,铺盖上草,一个避风挡雨的小屋就搭成了。

窝棚里,家当简单,一个草垫子,一个小凳,一个小锅,一个水桶。

窝棚外,垒起一个土灶,煮粥炒菜。锹挖一个土坑,蓄水洗碗。

爷爷吃住在窝棚里,吃的是自己种的黄瓜、西红柿、辣椒,炖的是自己种的茄子、土豆、白菜。一盘蘸酱菜,有滋有味,还戴着瓜地的清香。

吃一撮婆婆丁,喝一滴夜露水,披一片明月光,是爷爷生命的三原色。

沐一缕关东风,枕一壶老白干,搂一堆篝火红,是爷爷梦境中的鼾声。

土性十足的窝棚,野性十足的窝棚,野餐自然的窝棚。

这就是爷爷的家,一个小小的窝,一个逍遥自在的天堂。

窝棚,一个村庄字典里朴实的名字,住着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草根。

我知道,爷爷在这里只为守望那些高过田埂的庄稼,守望那希望田野上的村庄。

爷爷,以窝棚的方式深入家园。脊梁扛着风,扛着雨,扛着我的童年。

爷爷,用一杯酒炽热胸膛,用一杯茶解除疲劳。

梦着,是小葱拌豆腐的呓语。醒着,是汗滴禾下土的叮咚。

那个窝棚,收藏着一个人的荒原与爷爷闯关东的往事,让我记着那段岁月。

06
犁铧:鞠躬

犁铧,是爷爷鞠躬大地的姿势。

犁,作骨,是爷爷的脊梁。

铧,作铁,是爷爷的脚印。

贴近犁铧的爷爷,以脊梁犁过村庄的岁月,以脚印深入泥土的道路。

这是公元前6世纪的犁铧。这是春秋的犁铧。这是战国的犁铧。这是犁过五千年历史沧桑的犁铧。

犁铧,翻过每一块泥土。一块泥土,从中国历史深处站起来——

就是像爷爷一样站立的农人。

犁铧,鞠躬于泥土,是一种坚韧锤炼的过程。

爷爷,手扶犁铧行走,是农人抗争命运的方式。

犁铧,敲打爷爷的骨头。爷爷,敲打村庄的痛疼。

犁铧之上,是爷爷的汗水与心。犁铧之下,是爷爷的种子与梦。

其实,犁铧是一种村庄情感。犁铧以铁的方式澎湃的是泥土,翻出的是黑土收藏的荒原历史,是牛蹄踩响的农人淳朴、憨厚与善良。

犁铧,犁出的是村庄的道路,也是爷爷活在高过田埂的命运。

犁铧之铁,走过岁月。犁铧之忆,让我看到天堂里爷爷鞠躬一生的脊梁。

07
锄头:汗珠

爷爷攥紧一把锄头,就是攥紧了整个夏季,攥紧了高过田埂上的禾苗。

爷爷撒落一串汗珠,就是撒落了血脉的盐,撒落了深入泥土里的脚印。

爷爷握锄行走的姿势,就像村庄慢步行走的姿势,有眼有板,有声有色。

爷爷的那把锄头,把那首家喻户晓的唐诗拽到了地头,伴以汗水与脚印。

守望一株苞米成熟,需要多少个锄禾日当午。

守望一株高粱红了,需要多少颗汗珠滚太阳。

锄头之上,是风雨。锄头之下,是日子。

额头之上,是烈日。额头之下,是汗珠。

日子久了,锄柄被爷爷一双老茧的手攥得光光滑滑,让岁月的影子留给了锄把。

锄头的光芒,是铁敲打太阳的声音,是铁敲打泥土的声音,是铁敲打村庄的声音。

汗珠的光芒,是盐苦涩岁月的滋味,是盐苦涩日子的滋味,是盐苦涩农人的滋味。

锄头,是爷爷的农具。汗珠,是爷爷的种子。

我知道,一把锄头,在地头上行走,就是爷爷鞠躬大地的品质。

一把锄头,挂在屋檐下,就是爷爷站立岁月的背影。

爷爷一生爱锄。麦子、大豆、高粱、苞米,那些会唱歌的庄稼,都是爷爷的孩子。那把锄头,就是爷爷的教鞭,而那一颗颗汗珠,都是颗粒归魂的精神食粮。

08
扁担:肩上

一根扁担,搭在爷爷肩上,行走如风。

肩,颠着风的影子。脚,踩着路的弯曲。一路沉重,一路欢歌。

竹木扁担,是爷爷自做的农具。一根扁担,让爷爷长出一身清瘦而磊落的骨头。

爷爷用扁担挑着命运:把苦难挑走,岁月留下;把饥荒挑走,肩膀留下。

一根扁担,左肩挑着黎明,右肩挑着黄昏。

一根扁担,左肩挑着白昼,右肩挑着黑夜。

一根扁担,左肩挑着麦子,右肩挑着日子。

一根扁担,左肩挑着憨厚,右肩挑着本分。

一根土生土长的扁担,爷爷用它挑过春风秋雨,挑过日出日落,挑过乡情亲情,挑过白菜土豆。

一根扁担,从菜园出发,在爷爷肩上一直挑到城里地摊上,叫卖蔬菜瓜果。

爷爷肩上的扁担,挑的不是重量,而是命运。

爷爷的扁担,挑过农谚、农历与节气,挑过我的童年。

青春时,我挑起爷爷的扁担,把湖水、干柴与炊烟挑在一起,爷爷心疼地笑了,眼看自己的生命在孙子的骨子里流淌,像一株翠竹拔节一样。

终于,小麦从爷爷肩上放下,爷爷把扁担挂在记忆的屋檐下。

如今,爷爷用那根扁担去天堂挑日月星辰了,扁担就像天上的彩虹,让我刻骨铭心。

那根扁担与爷爷的肩膀,常常走进我的梦中。

梦的呓语都是扁担挑来的山歌。

我在梦中接过爷爷的扁担,挑着诗歌,上网赶集、叫卖爷爷的人格与我的灵魂。

09
镰刀:岁月

镰刀之铁。岁月之铁。爷爷之铁。

岁月,是一把爷爷行走的镰。

村庄的风风雨雨。田埂的坎坎坷坷。庄稼的枯枯荣荣。岁月走,村庄走,镰也走。

铁做成爷爷的骨头,敲打泥土。镰舞着爷爷的光芒,汗吸阳光。

荒原过于洪荒,爷爷用镰割过。

日子过于贫寒,爷爷用镰割过。

芦苇过于清瘦,爷爷用镰割过。

世俗过于薄凉,爷爷用镰割过。

镰,被那位湘音哲人打造成一种信仰。镰刀与铁锤结合起来的哲学,让村庄走出农人的思想,灿烂成一种收割江山与打量世界的真理。

爷爷信仰镰,并不懂得那么多深奥的哲理。爷爷只知道镰不声不响地收割一茬茬高过田埂的庄稼与低过村庄的名字。

镰刀,就像爷爷一样,也有老的时候。

镰刀老了,钝了,可以重新回炉淬火,淬炼出铁的最初锋芒。

爷爷老了,一张脸上的沟壑再也填不平了。镰,曾割走了爷爷含盐的汗水与草色的血,却割不走爷爷之镰根植于我灵魂的镰刀品质。

爷爷用镰收割庄稼,收割岁月,也收割自己的泥土人生。

我以笔为镰,收割爷爷,收割亲情,也收割属于自己的诗歌。

爷爷那把镰,已经挂在岁月深处,挂在天堂里的月亮树上。

我这把笔镰,在纸上行走,收割了一首又一首岁月带不走的诗歌。

10
铁锹:腰板

爷爷,扛一把沉重的铁锹,走进一个人的荒原。

脚踩铁锹,深入泥土。用比铁锹还坚强的腰板,让铁性与力度驾驭拓荒的脚印。

荒原风,抚摸锹把与一双老茧的手。爷爷挥起垦荒的铁锹,把大荒的太阳一颗颗种进泥土。古铜色的背脊荒原般坦荡裸露,背负荒原的沧桑与岁月的沉重。

一把铁锹,从荒原上站起来,就是爷爷的腰板,一句顶天立地的誓言。

一把铁锹,从黑土里扎进去,就是爷爷的希望,一粒改天换地的种子。

荒原这里太荒凉,太冷清,太空荡,滴落在这里的,只有草色的血与苦涩的汗,没有泪。

挥锹如泥,挥月如梭。一把铁锹,一副腰板,把荒原历史尽情抒写。

地窨子的根基是上个月挖的。

储存水的土井是这个月挖的。

泥乎乎的灶坑是黎明时挖的。

弯弯道的雨沟是黄昏时挖的。

这是一把岁月磨砺的铁锹。锹把,被风的影子包裹成光溜溜的木杆。锹尖,被磨刀石打磨成锋利利的锹刃。锹刃的光芒,就是爷爷风骨的光芒。

我知道,爷爷这一身风骨透明的腰板,是用铁锹打造的,是爷爷用一把铁锹承受的命运。

爷爷弯曲腰板蹬锹的姿势,是爷爷用铁锹崛起荒原的方式,永远地收藏在我的一首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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