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铺里的故事，生生世世

在她七十岁那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她失去了所有记忆，包括他和三个子女，最亲密的人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她没有恢复记忆的可能性。他只好默默接受这个现实，却又并不甘心。

从那以后，他总是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她爱听他讲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年轻人。

 

男孩叫华，家境殷实，他家有一艘很大的商运船，父亲是船主，做着木材生意，常年奔波于长江岸边的各大城市之间。那个年头，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还靠水运。华是家中独子，因此父亲将一切希望便寄托在他身上，所谓子承父业，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华成年以后，无心学业，父亲便有心将他带在身边。

 

每次出行，渡口是必经之地。

 

渡口旁有几棵古老的樱花树，每年的三四月，花满枝头，蜜蜂采蜜，蝴蝶飞舞，煞是好看。樱花渡口也因此而得名。

 

靠近渡口的地方，有一处简易的茶铺，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叫珍。她虽年轻，书却读的少。父亲去世的早，她又是家中长姐，而母亲体弱多病，珍自然接替起父亲辛劳经营的茶铺，那一年她不过十八岁的年纪。

 

茶铺虽简易，可因为只此一家，所以生意红火。除了茶铺，还有几家早点铺子，那些坐船的人，吃了早点以后再去喝一会茶，又或者打包了早点去茶铺。

 

在当地，早上喝茶是个风俗习惯。

 

华也是那些喝茶的人里的其中一位，他跟随父亲，却并不潜心钻研经商，许是尚年轻的缘故。没有客人的时候，珍也会坐下来喝会茶，华和她对面坐着，会教她识字。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多少也就擦出了火花。

 

华每次出船回来，自会留在渡口，到天黑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家。他等待傍晚来临，珍收摊，他能够骑着自行车护送她回家。

 

美好的时光总是飞快，两年倏忽而过。

 

两年来，他们甚至连手都没牵过。

 

在华的心里，他觉得经营茶铺，比经营木材有意思多了。他每次过去，还没喝几盏茶，父亲便催促他上船，而一上船便是数日，那些日子，他见识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船上的时间有大把，父亲找他谈心。父亲说，珍的家境清贫，没读过两年书，世代耕地为生，如今一家人只等她来养活。父亲还说婚姻说到底是要门当户对的，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若是他有什么念想，趁早断了，免得自寻烦恼，毁了前程。

 

华不知道的是，其实在那个时候，父亲在生意上出了一些问题，资金周转不过来，惟有长期合作的生意伙伴才能给予帮助，让他走出困境。而如何能让生意伙伴甘心情愿地帮助他呢？在那个年代，结为儿女亲家是最简单有效的途径。

 

父亲知道，对方家有个女儿，叫玉，比华小一岁，彼此也是认识的，很有可能是喜欢男孩的，因为有一次，大家闲谈时无意中提到华的时候，玉瞬间红了脸颊。

 

若按家中条件，玉好比是千金小姐，珍是灰姑娘，到底谁和华更加般配，一目了然。

 

当困境逼近时，父亲瞒着华，去和玉家提了亲。玉在意外的同时，自是欢喜的。

 

后来，父亲和玉家一起出船，共同面对生意上的难，在这个过程中，华和玉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可是，在华的心底，珍是唯一，根深蒂固。玉之于他，就像自家的妹妹一般，除此，再无其他感情。

 

华哪里知道，玉对他，正如他对珍，两者的情感，都是至高无上的。

 

“玉也是个好姑娘，可惜了……”

 

故事讲到这里，他停顿了。她发现，他无论讲什么故事，都带着感情，并且情感饱满，所以她爱听，听不够。

 

她催促他继续讲下去，于是，他又接着往下讲：

 

华知道父亲瞒着他，已经和玉家提亲的事后，大闹了一场，接着就病倒了。

 

船一靠上樱花渡口，华就拽着玉去见珍，他铁定了心，想通过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让玉知难而退，最好是自动放弃，也算是给她自己留足面子。

 

那天，也是一个傍晚，茶铺里再无客人，三个人坐在一起，看似喝茶，却在摊牌。

 

天底下，哪有三个人的感情？若有，必定会有一人受伤，且伤的体无完肤。

 

那天回家，在半路，玉便买了农药喝下，撑到进了家门倒下。家人手忙脚乱地将她送去医院，医生匆忙洗胃，催吐，然而最终回天无力。

 

华带着沉重的歉意送了玉最后一程，玉的家人将所有的恩怨集聚在一起，请人狠狠打了华一顿，华的腿从此落下了残疾。

 

后来，父亲没再阻止华和珍在一起，华已经残疾了，还能怎么样呢？

 

“华，你就是华？”她的记忆一下子涌了过来，就好像酒醉后的清醒。

 

她不知道，他有严重的心脏病，在讲故事的时候，随着故事的起伏，他会感到不舒服。

 

那天是自她患病后，他最开心的一天，老天总算将原来的她还了回来。

 

晚上，他终于能以丈夫的身份守着她睡下，半夜，她醒来，发现他趴在床沿上，握着她的手。

 

他走了，走的很安详，给她讲了那么多年的故事，终究没有白费。

作者：苏菀 | 弘益茶道美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