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山文苑
你欠我一个表扬
——小说·断片笔记《乡情篇》之一
稷山 李明珍
多年的老邻居寇锁叔,在他虚指六十八岁那年患了绝症。从医院化疗回来,没有多少时日,整个人都走了形,一副下世的光景。每当有人去看望他,他都会勉力强撑着身子,泪流满面说道,我这辈子亏的人多了,老天给我现世报,我活该!只是亏你的还不了你了!不过,希望你能亲口说出来,骂我几句或者数落我几句,我死了也稍觉心安。人都到了这份上,善良的邻居们谁还会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呢?
这几年,寇锁叔一家连遭不幸。先是他小儿子在建筑工地意外死亡。这事儿说来也怪,三层高的脚手架坍塌,同村三个小伙子掉下来,两个轻伤,只有他小儿子被一块架板当场砸死了。两个月后,他大儿子开三轮车拉沙途中翻车,落下终身残疾。去年,新盖的房子不到半年突然失火了,变成一片瓦砾!经过这几件事,他老伴突然得了健忘症,丢三落四,外出倒垃圾就会把垃圾桶忘在外边,和面就会把面瓢插到水缸之内,到小卖部买东西,总是记不住给没给钱,有时明明是给了钱,他老伴总说没给,有时候明明没给钱,她硬说给了,惹来许多麻烦。最糟糕的是,有次他老伴给先人烧纸钱,错把真钱当纸钱,一下子就烧了两千多!村里人对此都颇有微词,认为这是报应。他老伴健忘这件事,大家都说寇锁叔过去用水银秤,大秤进小秤出,坑人多了,现世报。这话我也有点信,因为有次我借了他家五十斤小麦种子,回到家一称少五斤,到下年归还的时候,我在家里称好了足足五十一斤,寇锁叔用他家秤一称却少了四斤。失火这件事,大家都说寇锁叔把拆了关帝庙的木料偷偷用在他家房子上了,关老爷纵火惩罚他。不过这个说法有些玄乎。试想关老爷那是护国佑民之神,岂会为了区区几根木料加罪于小民百姓?关于他两个儿子相继出事,因为牵扯人命,大家都讳莫如深,只是私下里嘀咕,没人在公众场合说道。不过,我却大略听到了个中原委。数十年前,农村还是以生产队为单位,也就是大集体大锅饭。那时候生产力低下,大部分年份都要闹粮荒。某年冬天寇锁叔偷了集体库房几麻袋麦子,却故意把洒落的麦粒一路撒到丑蛋家门口,公安局来人破案,直接就抓了丑蛋和他爹,严刑之下父子俩也没有招供,家中里里外外都被搜了个底朝天,仅有的半老瓮麦子和两麻袋玉米也被作为赃物拉走了,家里瞬间断了顿,丑蛋妈一根绳子就在大队院子里一棵槐树上吊死了。公安局只好把这父子俩放了。此后不久,丑蛋爹疯了,丑蛋奶奶瘫痪了,没几个月也死了。而寇锁叔一家在那个闹粮荒的年月日子过得却很滋润,邻居们怎能不起怀疑?但是连公安局都没有结论的事,大家也无从说起,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听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民间传说中的因果报应竟是真的?
那天周末,我带着妻子儿子一起回家看望母亲,顺便去看了寇锁叔。一见面,我简直认不出人来了。寇锁叔拉着我的手,说,娃呀!你可回来了,我见谁都说亏人多了,打过交的都说遍了,就是不见你。娃呀,你叔以前亏过你的,你都说说,叔虽然还不了你了,但是死了心里踏实些,你就给叔说说吧。那年的五十斤种子,真是叔坑了你,叔把那杆秤砸了!你哪怕数落你叔几句也好。我说,我早就忘了,过去了就不说了,也就是一包烟钱,就算我孝敬你了,这件事就算了了。他说,那你说说,叔还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说说,也让叔临死前知道,下辈子好好做人。你看____我把能想起来的都记到这个本子上了,他说着,从褥子下面吃力的拽出一个本子,并摸出一支笔来____不锈钢的笔杆儿,里面能装两个扁圆的圆珠笔芯,一红一蓝,一拧是蓝色,再一拧是红色。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将近五十年前的一件小事。那年我七岁,有天晚上,大队放电影《铁道卫士》,借机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近两千人的村子,前来开会看电影的人把大队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幼小的我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突然眼前一亮,捡到一支不锈钢杆的圆珠笔,里面能装两个扁圆的芯,一拧是蓝色的,再一拧是红色的。这样一支笔,在将近五十年前要四五块钱才能买到,那可真算是奢侈品了。当我还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中时,寇锁叔恰巧来在了我面前,见我手里闪亮的圆珠笔就问,娃呀,你妈有钱给你买这么贵的笔?该不是捡来的吧?我脑子里没有任何反应,机械的点点头。寇锁叔伸手过来说,给我,一会我在喇叭里公开表扬一下你拾金不昧的先进事迹。我就把那只笔乖乖交了出去。那个晚上,我一直无意看那部看过无数遍的老电影,专心致志的侧耳倾听着来自高音喇叭里对我的表扬,可是,我一直等到了电影谢幕,满场的人都走光了,也没有听到那一声表扬,听到的是妈妈唤我回家的声音。我被妈妈拽着,头脑木木的回了家,一夜未眠。那一年,我的父亲去世,母亲独自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人,就连吃饱肚子都做不到,想要买一只钢笔或者好圆珠笔,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为了一支笔,我不知哭了多少次鼻子,妈妈也经常为之暗自落泪,直到后来我自己挖药材卖了钱才有了第一支钢笔!
将近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我重新看到这支笔,面对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长辈老邻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该说什么呢?我直盯盯看着那只笔问到,叔,你这支笔……寇锁叔听到这么一问,立刻泪如泉涌!娃呀!我做了八辈子孽啦!这就是那只笔呀!娃呀,叔对不起你呀!是你叔我黑了心呀!我站起来安慰道,叔,尽管那时候我家很穷,但我不在乎你拿走了这支笔,你只欠我一个表扬!
我起身出门而去。身后传来寇锁叔带着哭声的怪笑,娃呀,你这一来,我就可以死了,我亏了多少人,我都记清了,我要带到棺材里,下辈子再还啊!
寇锁叔出殡那天,天上微微飘着雪花,送葬的队伍没几个人,稀稀拉拉。因为是近邻居,我送了他一程。一抔黄土下,埋葬了一个卑微的农民,三四代之后,还有人会记得寇锁叔这个人吗?或者他的故事将成为警示后人的谈资,但相似的细节还会在人类社会重演。
(2018年7月8日晚用手机写于某网吧。)
李明珍,男,1963年生,稷山县人,农民打工者,工龄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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