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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炳纲小说】 人生最后一件事


舅父人生最后一件事

作者:袁炳纲

舅父八十了,耄耋之年,按理人生船到码头车到站,应该歇下来,好好度度晚年了。何况,二个儿子——两个表弟如今日子都过得不错,隔三差五地总会孝敬舅父一些好吃的。可舅父总歇息不下来,成日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忙碌在田间地头、果园麦田。

年幼时出了大力的人,年老时腰几乎都弯得如弓,舅父如今就是这样,行走不但佝偻着身躯,还朝右边倾斜着,步履踉踉跄跄的。这是因为舅父有严重的椎间盘突出,伸直腰不可能,挺正吧又疼痛。那天,小表弟曾把舅父带到西安市的大医院去进行治疗。舅父一听做手术费用那么大,死活不肯:“棺材瓤子了,活今天没明天的人咧,花那么多钱干啥?还不如用那钱给我多买点好吃的!”

话是这么说的,可实际并非如此,每每见人给他孝敬好吃的,他总说:“买那干啥,我如今啥都不香。”说不香也可能是真的,舅父这一生吃的好东西太少太少了,可能以为那人间最香的饭菜是下锅菜夹白蒸馍吧。

另一喜欢海吃海喝的堂舅曾戏谑说:我一天买香烟花的钱,比你一辈子买香烟花的钱都多;我一次进食堂吃好菜好饭花的钱,比你一辈子进食堂花的钱都多。

这话虽有点夸张,但并非脱离实际,舅父一生抽的都是纸卷的喇叭口旱烟,我当民办教师那二年,舅父每来我家,走时都要夹一卷学生考过试的废试卷当卷烟纸。舅父家里平时招待人的香烟,都是行礼后的回赠,客来了他便取来招待,客人抽香烟,他卷旱烟。还说:“我抽不惯。”

我从未见过舅父进食堂,即使那时拉一架子柿子去远处卖,也几乎不进食堂吃饭,实在不行时,才进去吃一碗八分钱的素面。每次吃这碗素面时,他都要喊服务员给他另端一老碗面汤,他要用这面汤泡馍。一碗素面是吃不饱的。舅父吃那碗素面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买面,食堂会免费提供面汤的话,舅父肯定连那碗素面也舍不得花钱买。

那时卖一架子车柿子,别人一般走时带两个锅盔,舅父要带四个,他舍不得花钱进食堂吃饭呀!粮食困难,那次舅父卖柿子走时,舅母给带的干粮是高粱面蒸的卷心馍,舅父把这种馍泡进面汤里正吃时,一位吃饭的客人进来没看清楚,大声说:呀,这食堂红肉煮馍美的很,那么多的红肉。

舅父如今和两个儿子分家了,名曰他和舅母两个人单过,可实际他干了三家人的农活。他和舅母一家的,二表弟一家的,二表弟他岳父一家的。

分家时,舅父给他留了二亩地,其余都分给两个表弟了,可二表弟一家去城里帮妻兄打理生意去了,地和家都撂给了舅父。舅父不光白天给他经管地,晚上还要给他看护宅院。二表弟妻兄家的地原来因他家无人耕种了,给了他妹妹的,可后来妹妹也来城里帮他做生意了,地便没有人耕种了。表弟两口子说:撂荒算了。可舅父不行:“撂啥荒哩,这么好的地,种的顺顺的,好几年了,荒了太可惜。再说如今种地多半用机器,人出不了多大的力。”

就这样,舅父又多种了一家人的地。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催命鬼,只有种过地的人,才对这话体会深刻,尽管耕播收几乎都用机器,但锄草呀、打药呀、寻人家的机器呀、送籽种呀……都要人工。何况这家地不比二表弟家的地,在一个村里,距离近些。这几亩地在另一个村,距舅父村五里地呀!

我经常在公路上见到舅父,要么身背半袋麦种等拖拉机去旋耕地,要么肩掮锄头去锄那地,要么推上手推车拿一沓编织袋去叫机器收麦……

当年分家的时候,舅父母两人的棺材埋葬及生活不能自理时的照养看病,二个表弟是一个人管一个的,大表弟管父,二表弟管母。

这一天,大表弟来找我了,意思虽有点生分,却不乏孝心:“你给舅说一下,把外村那几亩地撂了不种了,叫人说咱日子真过不到前去了,出村包地呢!他不嫌丢人我嫌丢人!八十的人咧,腰弯的和笼子绊一样,还跑到外村种地,起鸡啼,打半夜,这样下去,非弄散伙不可,你看如今都斜着走路哩!瞎好说不下!你给他说清,累了得的病,我不管!”

我找到了舅父,阐明了原委,舅父笑了:“我能知道。庄汉人,不种地干啥呀?我如今还能行能走的,弄一个是一个,弄两个是两个。添不上斤斤,添个两两。再说,舅得的病,是个舔尻子病,病来了,歇一天半天,腰便不疼了。舅这日子你知道,从难处过来的。你爷下世时说:娃,看你咋过到前去呀?咋和人家一样呀?你婆下世前也是这样说的:娃呀,看你咋过到前去呀?咋和人家一样呀?”

是呀,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外祖父过世时,舅父仅十四岁,日子穷呀!家里只有年老的外祖母和年幼的舅父两个人。一老一幼,孤儿寡母不容易呀!

永远忘不了舅父那双到处裂着口子、十个指头缠满胶布、纹中充满许多秽污的手。这手是舅父整个冬季出门给人打胡基(方言:土坯,盖房砌墙用)弄成的。

为了避免胡基粘连(模子底下的石头),每打一块,都要给模子里撒一把草木灰。冬季的西北风凛冽,草木灰腐蚀性强,常言道:一块胡基两锨土,咚咚巴拉二十五,是说打一块胡基,要用那二十来斤重的平底石硾子,上来下去要捶打二十五下呀!不要小看这二十五下,一天舅父要打六七百块胡基,那二十来斤重的石硾上下就要近万次了。

打不了几下,虎口就震裂了,缠一圈胶布,又打。打不了几下,手指干裂的纹裂了,又缠一圈胶布,再打……几乎所有手纹都裂了,胶布也几乎缠严了整个手,还在打。

为了尽量减少手的皴裂,舅父不敢洗手了,因为干手见水后再遇西北风,皴裂得更快。吃饭吃馍时,舅父只是拍一拍手,象征性走个过程……

那时,请舅父打胡基的人特多,后边老排着长队,这是因为舅父打胡基不惜力气,不耍奸猾,胡基结实,盖房时一块扔上架去,上边的人不慎没接住,掉下架来仍没有破碎呀!

打一天胡基到晚上,舅父攥石硾子把的手几乎不能弯曲了,疼得嘴里不停吸着冷气,歇了一晚上后,又得继续,庄汉人,只有下笨苦,出笨力才能挣到钱啊!……

“舅如今三个孙女都考上了大学,你二表弟也在西安市买了房,确实能走到前去了,但舅还有一样和人不一样,那就是整个村子人家几乎都给父母坟里立了一块石碑,舅给你爷你婆坟里还没有立。这立一块碑,少说也得花万把块钱吧,三个孙女上学,你知道,得花不少钱吧,舅立碑不想花你表弟的钱,娃还紧一点,舅再挣一点,给你爷和婆挣扎着把这块石碑立了。这是舅今生最后一件事,这事一过,叫舅干舅都不干了……”

舅絮絮叨叨还给我说着,我不知道舅父还说些什么,只是想着那块石碑,更想象不来这块碑立起以后,舅父还会不会继续干农活……

“日子过到前去,和人家一样”,这就是舅父终生奋斗的目标。为了实现这在常人看来极简单容易的目标,舅父奋斗了一生,如今耄耋之年,还在努力,还在奋斗!

一块石碑立起来了,碑文上肯定雕刻着亡者的功德业绩,昭示后人,启迪子孙,可很少有人知道为立这块碑,家人的付出。

曾记得当年去大寨参观学习回来,大家提到最多的是贾进才老人那双手,都说那双手简直犹如木锉一样粗糙。我想舅父当年那双手,和老贾的手差不多吧!

如果二个表弟将来要给舅父立碑,我会建议不雕碑文,只雕上那双手!


作者:袁炳纲,一九五五年生于昭陵镇坡北村,一九七二年参加教育工作,一直执教于坡北初小。一九九六年调原建陵教育组工作。二零一五年退休,小学高级教师。从小热爱文学,曾在陕西日报,咸阳报及秦都文艺刊物上发表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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