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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寿权】斑 鸠 声 声

文/余寿权

斑鸠咕咕咕

童年在集云山的那段时光,总像梦一般萦绕着我,挥之不去。草木茂密的山坡,郁郁葱葱。梯次分明的田园,四季轮番种植着水稻、番薯、玉米,地头,山间小道旁随处可见的本地茶树、橘子树,满山绿翠。错落在山中的老瓦屋,围墙、门台是用石块垒堆的,那袅袅炊烟,更是为远山近树,平添些许水彩画意。屋后有用“水布”(对开破节的毛竹)导引过来的水泉,汩汩流入硕大的瓦缸,发出悦耳舒心的音乐。门台前齐整的石板铺陈的古道,蜿蜒而过,串起各家各户,伸进晨雾缭绕的山谷,让这座临江大山,有了纵深与悠远。尤其是,一阵山雨过后,咕咕咕、咕……,斑鸠那低沉而温和的啼声,不时地从坡上坡下的矮树上,频频传来,仿佛某种饱含情感的特殊音符,令人心旌摇晃。还有喜鹊鸟,每逢村里来了客人,便会像信使似的,从山外凌空而至,唧唧咋咋,先兆报喜。“喜鹊树上,人客路上;喜鹊瓦背头,人客门台头;喜鹊后面山,人客镬灶间……” 这首当时山里细儿们耳熟能详的童谣,与斑鸠的鸣叫声一样,至今深埋在我的心底,偶尔闻之,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像按在钢琴键盘上的柔指,触发出的幽幽和声,令人倍觉亲切。几年前,与驴友朝晖自驾游至河南郭亮村,清晨起来,伫立于万仞绝壁,听云雾缭绕的峡谷深涧,有“啊、啊、啊”喜鹊的叫唤声,在悠悠回荡。刹那间我意识恍惚,觉得自己是置身于千里之外的集云山头,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今晨,又是一个雨后清新的世界。小区的绿化树上,又有熟悉的斑鸠在咕咕作声,仿佛梦中飘荡的云絮,又勾起我对那些山坡,对那些逝去的亲人的怀恋。

1967年夏天,城里武斗,我被母亲送到了集云山外厂村二姑母家,避难。那年我七岁,二姑母七十七岁。她出生于光绪年间,说自己经历了三个朝代,见过六个皇帝。她那双因过度缠绕而变形的“三寸金莲”,就是沉痛的见证。她走的最远的地方,是山下的瑞安城里,那里有她的亲兄弟。我爷爷有原配续弦两位妻子,——在他墓碑上明刻着。据父亲说,他以上有一个哥哥早年过世了,他哥以上八个姐。除了二姑母,我还见过茶坑的小姑母。虽然同在集云山上,我们去茶坑的次数却很少。也可能是缘分。小姑母信佛,偶尔到我家来,也总是手捻佛珠,自言自语。而二姑母信奉基督教,“信耶稣”。平日里,她会坐在屋檐下,用那架木制的纺车纺纺棉花,做成棉线锤,提供给表姐织布。织布是体力活,她自己已然是做不动了,但她得空还要抓把米糠撒在屋外头,嘴里咯咯咯叫唤,招呼散在四处的鸡鸭们来啄食。虽然都是些轻活,她每天也是在重复着做。再有,就是将在外头野地撒野着的我,呼唤回来,拉到跟前,按着我的小肩膀,嘱咐一些“细儿要香能听讲(方言,乖,不捣蛋的意思)”之类的话语。她的语气当中,始终不存在责备教训的成分,只是劝慰。我那时尚懵懂,又顽劣,姑母的话自然成了耳边风。为了省油,山上人家天擦黑就准备就寝。临睡前,二姑母要做两件事。一件是清洗她那“三寸金莲”。在我看来,那是件非常麻烦的事,但二姑母却有条不紊地操作着,犹如她每日的宗教仪式。拆开那深色粗厚的缠脚布,需要费点时间,她不紧不慢一圈圈绕解开来。待到那双状若嘉兴五芳斋粽子,但绝对比粽子白皙许多的足肢,呈现在煤油灯摇晃着的光影中时,我竟然不知此为何物,初次见到时甚至感到恐惧与恶心。姑母却视作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早已盛满热水的脚盘,先浸泡了一会,再俯伏腰背,用双手轻轻地揉搓着,好似收藏家悉心抚慰窖藏多年的老古董。年幼的我又岂能知晓,其中裹挟着二姑母多少的辛酸与苦楚。

洗好脚,第二件事,让我跟她一起做祷告。每天的这段时间,雷打不动,她是铁定要用来虔诚祈祷的。这是她有生之年每天里最重要的时刻。金娒是她唯一的儿子,与我父亲同龄。据我父亲生前说,他那位同龄外甥金娒是被拉了壮丁,打日本人时在宁波一带战死了。但我前些年多次查阅本地相关抗日资料,在阵亡将士名录里,始终没有找到“林金娒”。有天一向糊涂的长兄,在我的追问下说起了二姑母家的旧事。按他小时候——他大我十一岁——听到的说法,二姑母婆家在外厂的 “上大屋”,原先颇有些家财,二姑父死后,金娒表兄才十几岁,其族叔欲霸占财产,要将其母子扫地出门。金娒表兄血气方刚,奋力护母,终究年少力弱不敌,在挨了几扁担后,忍痛翻墙逃走。他奋力逃下了集云山,后被“买丁”(顶替有钱人去当兵)随队伍离开了瑞安,生死不明。因他是顶了别人的名字,既然是抗战阵亡将士,终也难见其名。儿子失踪后,二姑母变卖了所有家产,在二女儿钗的夫家外侧搭了间偏房安身,此后便随二女儿家生活,直至终老。二姑母的大女儿早已嫁到了瑞安城里,逢年过节,必定会带着子女上山看望外婆。除了下落不明的金娒表兄,二姑母也总是牵挂城里的大女儿,还有她在世上唯一的弟弟,我父亲的家庭。所以,但闻得城里谁家有点异动,她虽已当夜跪床祈求上帝平息,仍会放心不下。次日一早,她踮着“三寸金莲”,拄着拐杖,即使山路弯弯,步履艰难,也会在午饭之前,赶到她所牵挂的家庭。

我跟着二姑母,避难在二表姐家那时,城里两派武斗正酣,时常戒严,山上就像与世隔绝一般。物资供应十分不便,山上人家的日常生活更是异常清苦。而在这个信仰基督教的大家庭里,日子过得却非常平和而快乐。即使在那个禁止一切“宗教迷信”的岁月,礼拜天他们仍会偷偷地去山里的“教堂”(某处简陋石头屋)聚会做礼拜。表姐夫大彪,人如其名,身材高大,为人却诚实厚道,是纯朴的山民。他和我表姐钗,生育了三男三女。我在山上住的那个时候,他们的大女儿已出嫁到了城郊,小儿子过继给了其温州城里的姑妈。尽管这样,家里也是一大群人吃饭。屋后的栏舍里长年养着两头黄牛,三四头白猪,五六只山羊。平时除了我二姑母在家纺棉花,表姐钗忙着煮猪食,烧饭,洗衣服,干不完的家务事,其他成员都散出去。男丁在山园里种番薯,在水田里种稻,女娃在山坡上放牛放羊,顺带着割些柴草扛回家。农忙时节,到了午饭饭点,表姐就会吆喝着,将在附近放牧的小女儿召回。然后,她将饭菜分装在木桶和竹篮里,让小女儿挑着,送给在地里干活的父兄。那是物资匮乏的年代,木桶里的饭是番薯丝饭,竹篮里的下饭菜无非是些咸菜、咸带鱼。咸菜是自家腌的,带鱼是稻熟时用谷子换的。我的记忆中,他们一家人一年到头吃的是番薯丝。而表姐怕我吃不惯番薯,每餐都用一只小碗扣在整镬的番薯丝上,里面是白米饭,特供给我这个城里人吃的。半个世纪过去了,每每忆及此事,我仍会热泪盈眶。盛夏天气,山上时常下大雨,男人们无法出去干活。因中耳炎未治,有点耳聋,平时很少说话的表姐夫大彪,那天却对我说,到山下河里拗鱼给你吃。他穿上破旧的蓑衣,扛上拗罾,挈着鱼篓,踏上门台前的山间小道,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中。外面雷声隐隐。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条小道下去就是集云山麓的北湖西岙。那里有大片的稻田,且河网纵横,河汊里水草肥美,野生着众多的鱼类。那天大彪姐夫收获颇丰,捕获了一条与我身高差不多的大鲤鱼。那个雷雨天,那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那个披着旧蓑衣的高大的身影,永远定格在我的梦里。这么些年,我曾在海浪颠簸的渔船上,吃过捞上即煮,鲜美无比的海鱼;我曾在呼伦贝尔大草原的呼伦湖边,吃过用众多淡水鱼烹调的“百鱼宴”;我也曾在溪流碧绿的楠溪江源头,吃过堪称绝色山珍的香鱼……但怎么也抵不过那天那条大鲤鱼,所馈赠给我的绝伦美味。犹如喜鹊的欢闹、斑鸠的低鸣,那天的那条喜乐无比的鲤鱼,留给我一生的依恋与回味。

1983年农历尚在正月里,二姑母最后一次步履蹒跚,来到城里我家。此行任务是再次劝说我母亲相信耶稣基督,平和再平和,接受救主的恩典。回到山上次日,二姑母便奉主召唤,去了天堂。享年九十有三。


毕稿于庚子南塘深秋

作者简介:余寿权,号集云山人。温州瑞安人。以写作、摄影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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