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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艾洲丨满家鞋

满家鞋

作者:杜艾洲

这是冬季的一天,晴空万里,蔚蓝的天空镶着绸缎般的白云,太阳从云块中穿过,洒下明媚的光晕,温暖和煦。

娘仰视天空,不由感慨道:今天天气真好,最适合打袼褙。

是的,打袼褙就是要在冬季,因为用糨糊刷过的布片要经过温和的阳光慢慢晾干,才会粘性好,不脱层,纳出的鞋底平整耐穿。

为了这一天,娘多日前就把夏季翻拆被褥换下来的破被里子及不能穿的衣服整理出来,撕成布片,清洗干净,晾晒在满院子的柴垛、猪圈、羊棚上,花花绿绿,小院变成了一个多彩的世界。

孬嘴李婶路过时给娘开玩笑:过月子也用不了这么多褯子?娘骂道:缝上你的臭嘴!

娘忙不迭得吆喝着父亲卸下屋上的两扇木门,扛去坑塘里刷洗干净,又一边嚷嚷着让姐捯饬厨房,准备打糨糊。

两扇木门已被父亲清洗干净扛回了家,櫈在四只小板凳上,用一块干布擦去了水渍。娘从屋里拎出来一大包裹早已备好的布头布片;姐的糨糊也打好了,盛出满满一大盆来,放在了木门的一边。

姐用刷子刷糨糊,娘贴布片,每刷好一层,娘用一根大擀面杖从一头幹过来,既摊平了布片,也幹出了多余的糨糊。刷了一层又一层,直至七、八层厚了,娘才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双手抚摸着刷平的布片,勉强认可地教训着姐说:这还差不多,争面子的活,就得干仔细点。

那一层层的布片,就像一片片记忆的碎屑,这么多年,我无论怎样拼凑,都剪辑不出一部完整的怀旧黑白片子来。

因为娘的那双手定格了一个凝固的镜头!抚摸在布片上的那双黝黑、粗糙的手,手背和手掌有密密麻麻的裂纹,手心长满了老茧,像一块老树皮!

没有人能理解娘为什么要在这一年的冬季打出这么多的袼褙来。明年的春季姐要出嫁了,她这是为满家鞋做的准备。

在七十年代之前,农村男女老少穿的布鞋都是妇女自剪自做的,不会做鞋的女人被视为“懒女人”。女孩长到十二、三岁,就要在娘的指导下学会做鞋,到了针线手艺娴熟后方能出嫁。

闺女出嫁第三天回门,当天就要返回婆家,但第二次回门时,要在娘家住上十二天(据说很早以前是一个月后第二次回门,在娘家住上一个月,叫“住对月”),在这十二天里,闺女要向婆家人每人献出一双自做的新鞋,叫“满家鞋”。

“满家鞋”一方面显示女方的勤快、灵巧,另一方面也寓意全家和谐(鞋同音)相亲。送给公婆的是孝顺,送给兄嫂弟妹的是人情,送给丈夫的是恩爱,送给婴幼儿的是关心,各有各的道理。

姐的没过门的婆家是个大家庭,娘掰着手指算过,“满家鞋”大大小小要做二十多双。

这么大的数目,不提前准备不行啊!就算提前准备,到时候没娘和婶们帮忙单靠姐一个人也是做不出来的。

正应了家乡那句老话:谁家生了闺女,粪坑都噘三天嘴。这可不是瞎说的,闺女拉扯大了,能干活了,也该找婆家了。那时候结婚不兴彩礼,穷的穷陪送,富的富陪送,拉扯闺女的都得陪送。

姐结婚了,三天回门那天,娘一再叮嘱:回去这些天别忘了找齐全家人的鞋样儿。姐说:这么多人,我到哪找齐去?姐说这话时,眼不停地盯着堂嫂看,堂嫂朝姐额头点了一指头:这妮子,又在打我的注意。

堂嫂的娘家和姐的婆家在一个村,和姐的婆家人都熟悉。

堂嫂是村里有名的火眼金睛,做闺女时就是个犟脾气。犟人出活,“神妮子,拐犟子,做鞋不用鞋样子”,她只要看一眼对方脱下来的光脚板,便胸有成竹,剪出来的鞋样做出来的鞋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有了堂嫂这样的神人,寻找鞋样子对姐来说,正所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娘明白姐的意思,第二次回门时,特意安排堂嫂去接姐。堂嫂去时带了几张旧报纸,她眼疾手快,半天时间,能找到现成的就找,找不到的当场剪出鞋样来,回来时抱来一卷鞋样。

堂嫂不识字,回来后让我帮他在鞋样上给标出名来,称谓都是生僻难写的字,我勉勉强强地写出了“工工”、“大北”、“二数”等几个白字称谓,就再也无能为力了。还是堂嫂聪明,她从我手里夺过铅笔,自己在每张鞋样上画出尖脚、小辫子、短发头等栩栩如生的标记。

有了鞋样,接下来就是比照鞋样在袼褙上挖出鞋底、鞋帮;鞋帮只要挖出一块就行,鞋底要挖出四块。四块袼褙和在一起纳出的鞋底就是“千层底”。看来千层是有夸张,不过少说也有三十来层。正如歌词所唱: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

纳鞋底的捻线头年的一个冬天娘和姐就提前捻好了。为了方便捻线,哥在同学中索要了几块牙膏皮,再加上父亲几年前捡拾的一个残次的锡壶盖,父亲做出了两个捻坠子。

做捻坠子那天,我帮父亲拿着牙膏皮、锡壶盖、两根筷子,父亲拿着家里盛饭的勺子和一把小刀,我们去了村里的铁匠铺。

父亲先在铁匠铺旁的空地上挖出两个小圆洞,把折成块的牙膏皮和锡壶盖放在勺子里,勺子放在铁匠铺的膛火上,一会功夫就融化了。刮去上面的白色浮层,把锡水倒进小圆洞里,插入一根筷子,凝固后拔出来,这就是捻线的捻坠子。

这种捻坠子捻线不打飘,缠线的筷子头也不摇摆,比那些图省事的人家用胡萝卜头、红薯头或几枚带眼的铜钱插入筷子上临时做出的捻坠子捻出的线要结实、耐用。

对于姐一个人来说,十二天的时间别说做出二十多双鞋来,单是纳鞋底也做不了。不但娘、婶们要帮忙,娘还发动了堂嫂、堂姐们都来帮忙纳鞋底。

那几天我家的小院里顿时热闹起来,妇女们每人怀里抱个鞋底,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有说有笑,也有不纳鞋底抱着孩子纯碎来凑热闹的。就像丁玲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描写的那样:“妇女们就坐在远点的地方纳鞋底,或者就只抱着他们的孩子。”用家乡话说,真是“拉巴闺女不当行,还得搭上半拉娘。”

鞋底虽小,天地甚大。纳鞋底做千层底鞋,在我国始于周代,盛于清代,流行达三千年之久。在《金瓶梅词话》中就有记载:“蕙莲道:我不得闲,与娘纳鞋呢。”

妇女纳鞋底手上带个咕噜子,那是枣木做的,表面有许许多多的凹痕,那玩意儿也叫“顶针箍”。帮姐纳鞋底的娘婶嫂姐们,或坐或站,鞋底抱在怀里,右手上的顶针箍顶住针鼻,借助顶针箍,把针戳进鞋底去,然后用力往上拔,就这样一针一针地由里向外,再由外向里反复地扎。有时遇到实在难以拔出针来的鞋底,要用钳子拔。拔出针拉动捻线,一针一针地发出“哧啦”、“哧啦”的拉线声。

歪嘴李婶嘴里叼根自家卷制的长长的烟卷吐着烟圈儿走进了小院,她看看一院子都是女人,把我这个小男娃忽略不计了。干咳几声后,她说:看您一个个累的,我给您们说个谜语,看谁能猜得出来。

婶说:说吧,看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歪嘴李婶就说:上去床,脚手忙,滴滴塔塔白水淌。

娘提起怀里的鞋底照着歪嘴李婶后背就是一下,骂道:你个该死的,这还有女孩来,你就驴嘴冒粪。

歪嘴李婶忙捂着头说:不浑,不浑,我们都做过的事,女孩也做过。

歪嘴李婶马上成了众矢之的,大家纷纷向她砸柴棒、撒土拉。

堂嫂笑而不语,看着大家把歪嘴李婶惩罚的差不多了,不紧不慢地说:李婶的谜语真的不浑,是织布机织布。

李婶瞥了堂嫂一眼说:就你个拐妮子心眼多,你挡针硌底子猜着了。

大家无语,面面相觑,只有堂嫂说:李婶,您这是连环谜呀?堂嫂举起了右手,笑道:挡针硌底子的不就是这咕噜子吗。

俗话说:不怕慢,就怕站。千针缝万针纳,功夫到了,鞋底自然就纳好了。

纳好的鞋底放在木板上夯实压平,接下来就是缝鞋帮。

鞋帮的袼褙外包上一层布料,是鞋面。母亲买来了当时最好的料子哔叽呢和条绒布,就连衬里也是选的最好的全棉布。娘说:人要面子,鞋也要面子。

鞋底虽然有大有小,有宽有窄,有厚有薄,但基本形状差不了多少。鞋帮则不同,它代表了鞋的式样。

剪制鞋帮先把衬料和面料裁成帮样,用糨糊把面料和衬料铺平合起来,再用专用衬里布将其反面黏合住,风干后把帮样的多余部分掉除,再行缝制。

缝制非常重要,因为这些鞋要受到姑嫂们的鉴赏品评,她们以鞋做的好坏来评判姐的治家本领。如果做功不够精美,会受到婆家女眷们的讽刺,甚至被看不起。

每逢一针,针距都要标准,直线走针要平直,拐弯时要顺弯走针,不可扭曲。滚口布和沿口必须按紧,缝边时不能出现松弛、皱褶。这每一针、每一线,付出的不但是心劲,更多的是倾注在搭建姻亲桥梁上的一片情谊。

姐的婆家人口多,鞋的样式也多,有圆口鞋,有钉带鞋,有宽口鞋,有牛鼻梁鞋,还有做工精巧的绣花鞋和虎头鞋。

鞋帮圆口形的鞋是年纪略大些的男人穿的,用的是黑哔叽呢料子面。

姐的婆婆和奶奶是裹足女人,小脚,只能给她们做系带鞋。在鞋帮中钉布带,系与脚背;为了给这两双小巧的鞋子增加美感,婶们在鞋头绣上花,看着像工艺品一样。

厚底宽口鞋也叫松紧带鞋,鞋帮较深,可护住脚背,在鞋口两侧有指头宽的一溜松紧带,可伸可缩,大方得体,适合于青年男子穿着。姐夫的鞋是姐亲手做的,就是这种鞋。

牛鼻梁鞋是船型布鞋,把两面鞋帮在脚面上缝起,鞋帮前面突起一梁,形似牛鼻,古朴暖和,适于男性老人。在这二十多双鞋里,就一双牛鼻梁鞋,是给姐的公公做的。家乡有句话:牛梁鞋,张底袜,穿得公公笑哈哈。至于姐会不会给公公做张底袜,那是姐回婆家以后的事了。

绣花鞋是做给姐婆家的小姑子和侄女们穿的,颜色和花样多姿多彩,鞋面有红、绿二色,将剪下的花样贴在鞋面上,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绣花。

虎头鞋是婴幼儿的鞋子,鞋面分红、黄两色,前端绣有虎头。虎头鞋做起来费工费时,在姐夫的这个大家族中,婴幼儿多,单虎头鞋就占七、八双。虎为百兽之王,虎头鞋寄托了整个家族希望孩子生龙活虎,避凶趋吉,健康成长的心愿。

鞋帮缝制好后,就是绱鞋。

“绱”字说文解字曰:“糸”与“尚”联合起来表示“把鞋垫、鞋帮摊开在鞋底上进行缝合作业”。本义即缝合鞋底、鞋垫、鞋帮。由此可见,鞋子在古代是多么重要,造字者专门为“把鞋底、鞋垫和鞋帮整合连缀在一起”的过程造了一个字。

关于鞋垫,后人有了进步,不再和鞋底、鞋帮连缀在一起,而是单独制作,可以随时从鞋里抽出来晾晒,以防臭脚。

普通人的鞋垫倾注的只是密密麻麻的一针一线罢了,而新婚夫妻之间或未婚男女之间的鞋垫,缝制相当精巧,绣有“鸳鸯戏水”或“心”形的图案。

在这二十多双“满家鞋”中,只有姐夫的一双带有鞋垫,其他人的都没有。

缝制鞋垫的捻线比做鞋的捻线要细,用两根棉线合股而成;把两根棉线捻紧,然后用布条勒光滑。

我记忆中,姐回门做“满家鞋”时是夜晚打灯制作缝鞋垫的捻线的。捻坠子从大腿处捻过,像陀螺一样旋转,旋转过后,姐并不急于把线缠在筷子上,而是再用手搓一遍,增加捻线的紧实度。

记得有一首民歌这样唱道:月亮点灯月亮明,小妹做鞋织麻绳,鸡叫三道不觉困,哥打赤脚妹心疼。不知道这民谣里小妹织的是不是捻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鞋垫是传递爱情的信物。

省略了鞋垫后,绱鞋就是把鞋面与鞋底在鞋面的内部缝到一起,表面看起来是没有针孔的。缝制时,鞋帮左右两边要对齐,不得超出鞋边沿。针脚缝制越细密,鞋子的寿命就越长,穿着的人也就越舒服。

布鞋不耐水,不经磨,经不起乱踢胡蹦地折腾,若是绱鞋时针脚走偏了直线又不细密,穿不了几天就会破帮掉底,那可够姐难堪的。

姐回门的十二天到了,二十多双“满家鞋”也做好了,用床单包了满满一大包裹。姐、娘、婶及各位帮忙做鞋的堂嫂、堂姐们手上留下的针眼戳伤痕比那咕噜子上的凹痕还多。

几十年过去了,想起姐结婚时做“满家鞋”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现如今,随着社会发展和思想观念的更新,手工纳底布鞋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在全国不少地方“满家鞋”这一礼俗还在。程序、名称依旧,只是“满家鞋”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商店柜台上的皮鞋和各类机器制鞋。

古语说:“没有鞋,穷半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鞋子陪随人类几千年的文明路程一路走来,它与人类进步的步伐紧紧相随,早已被中国人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而成为一种文化载体。

/杜艾洲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杜艾洲,196310月出生,安徽省砀山县人,安徽省民俗学会会员,宿州市民俗研究中心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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