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花，悲情的合欢花
作者：徐宜业
芒种过后，学校大门两侧的合欢花开了，远远看去，红扑扑的一片。
合欢花，古称“棔”。因它的花絮像马鞭上的缨子，人们叫它马樱花。因它的花絮像盛开的绒花，人们叫它绒花树。合欢是落叶乔木，高十几米，树冠开阔，大如伞盖。它粗糙的树干是难得的木材。木匠伯在世时说，合欢的木质很奇特，外表那层白的，是容易腐烂的，没什么大用；里面包裹着棕褐色的部分，材质坚硬，纹理细腻，特别结实，能抗腐烂，是做家具、农具、建筑、造船的好木材。念师范时，教生物熊老师告诉我，合欢树阴阳有别。它的根须对地震波比较敏感，地震专家依靠它预测地震，是地震观测的首选树种。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合欢树了。那时正值人民公社时期，队里、村庄都栽柳树、槐树、桑树这些木材树，像合欢这些开花的小树种是少有人栽的。那时，南徐庄只有顺兴叔家门前栽了一棵。
顺兴叔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太平中学毕业的，在我们南徐庄可是个文化人。一次，庄上的龟腰叔几个老头，围着顺兴叔问：“顺兴，你栽这熊东西干啥？”
顺兴呵呵一笑：“你们这些老头懂什么呀——嗨，算了，我给你们这些草木之人是讲不清的。”看样子，他想说什么，可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这时，他说了一段古话：“萱草解忧，合欢蠲忿，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凡见此花者，无不解愠成欢，破涕为笑，是萱草可以不树，而合欢则不可不栽。”顺兴叔说得滔滔不绝的。龟腰叔几个老头望着顺兴叔的嘴巴直动，只能干瞪眼。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这句话不是顺兴叔说的，而是清代李渔说的。
暮春，顺兴叔家的合欢长出了嫩绿的小芽，就像小孩探出的小脑袋。不久，那芽儿成了椭圆形米粒大小的小绿叶。过一段时间，合欢的叶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多，缀满了树枝。
初夏，合欢绿荫清幽，孩子们散学后，躺在树下乘凉。“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合欢的叶子极像含羞草，一根主叶脉两边分列着密密的小叶片儿，像一枚枚羽毛，又像一把把少妇梳头的篦子。难怪史铁生老母亲，误将合欢树当含羞草带回家栽，想不到后来竟成了参天大树。
“朝作生合欢，暮作生离泣。”顺兴叔告诉我，合欢的叶子不同其它树的叶子。暮色降临，合欢那羽状的叶片全部低着头，像相亲相爱的人，聚拢地抱在一起；旭日东升，合欢那合拢的叶子又慢慢散开，舒展成了一片片排列整齐的羽毛。合欢叶子昼开夜合，叶叶交合，朝暮相拥，不离不弃。人们叫合欢树为夜合树。
顺兴叔读了《浮生拾慧》一段：“观其枝叶交合之情状，颇类两人团抱，是以共担风雨困厄，共沐黑夜温柔，故名合欢。”顺兴叔由合欢叶子交合的样子，说到夫妻合欢。他由合欢树说到新郎新娘在洞房里共饮合欢酒，夫妻冰释前嫌共喝合欢茶；夫妻和好共盖合欢被……“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得分明语。”顺兴叔说，合欢寄寓“言归于好，合家欢乐”。
顺兴叔还引经据典，他读了晋代崔豹“欲忘人之忧，则赠以丹棘；欲蠲人之忿，则赠之青裳，青裳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与魏时嵇康“合欢蠲怒，萱草忘忧”两段文献，来支撑他的合欢花可化解怨愤的观点。
顺兴叔还给我们讲述了虞舜与娥皇、女英忠贞不渝的爱情。
很久以前，虞舜南巡仓梧而死，他的妃子娥皇、女英遍寻湘江，终未寻见。二妃终日恸哭，泪尽滴血，血尽而死。后来，人们发现她们的精灵与虞舜的精灵“合三为一”，变成了一颗树，故称合欢树。古老的爱情故事漂洋过海，澳大利亚人把合欢奉为国花。
最后，顺兴叔说：晚唐诗人韦庄根据这个传说创作了《合欢》这首诗：“虞舜南巡去不归，二妃相誓死江湄。空留万古得魂在，结作双葩合一枝。”
合欢叶子成了孩子们的宝贝，有的揪一些晾干，夹在书页里作为书签；有的孩子摘下宽大的叶萼，当作芭蕉扇摇；有的把它当作小筢子，用它挠痒痒。
芒种前后，合欢树的绿叶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出了一簇簇粉红的花，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开得多。这些小花，像一团团绒花，像一个个红缨，像一把把小扇子。远远看去，这棵合欢花，像是抹上一团红云。
我揪了一朵合欢花，细细地看了看：它的花萼和花瓣是黄绿色，花朵是一簇一簇的。每个谷粒样的花苞，开出来就是一小簇伞状的花。它针状的花丝直直的，顶端是一粒橘红的花蕊，花蕊里贮存着花药。整朵花的颜色从花蒂向上逐渐变化，由纯白转入浅红，由浅红转入绯红，最后成了深红，一切是那么自然，不露一丝痕迹。我鼻子凑前闻闻，有淡淡的香味。
蛮奶奶怕我们这些孩子糟蹋合欢树，她给我们讲合欢树变鬼的故事。
古时有个秀才，娶了一个叫合欢的漂亮妻子。他们夫妻恩恩爱爱，生了一对可爱的儿女，一家幸幸福福。可是这合欢天生体弱多病，后来病越来越重，最后没法治了。临死前，合欢望着年幼的儿女，望着体贴的丈夫，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死后，她不愿轮回投胎，将自己的灵魂寄身于自家门前的树中。每到晚上，她的鬼魂就从树中走了出来，看望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后来，不知怎么的，庄子上的人知道了，因为这树是秀才妻子合欢变的，就将这树改名为合欢树，也称鬼树。
蛮奶奶说完这个故事，吓得孩子们都不敢吭声，低着头。此后，好长时间，孩子们都不敢去合欢树下玩了，不敢爬合欢树去揪合欢花。
合欢花期很长，从六月一直开到八月。这朵花开了，那朵花谢了；这朵花谢了，那朵花又开了。其间，花轴不停向上生长，不停产生新的花苞，开出新的花来，也不停地凋落……
一阵风经过，树上的合欢花一朵一朵飘下来了，落到地上，落到小草上，落到孩子们的衣服上。我用手掌等了一朵，用嘴用力一吹，它飞了起来。
一场大风吹过，合欢树下落下一层粉红的花。有的孩子捡起小绒花，夹在书页中间；有的孩子捡起小花，用纱布攒成大绒球，挂在家里的门钌钌上；有的孩子把合欢花晒干，留给爸爸们泡茶喝，能够清热解暑、解酒。顺兴叔庄用合欢树皮泡药酒，他说这酒呀，能够解郁、和血、宁心。
庄上年长的大爷爷说，这合欢树最早不叫合欢树，而叫苦情树。原先这苦情树是不开花的。
大爷爷又给我们讲了一个秀才的故事。
以前，有个秀才要进京赶考了，他要离开他恩爱的老婆，离开他深爱的孩子。临走时，他的老婆粉扇指着窗前的苦情树说，夫君这次要是高中了，不要忘了我和孩子，不要忘了家啊。秀才应声而去。
秀才走了，老婆粉扇在家等呀等，从少妇等成了老太婆，也没等到丈夫回家。
临死时，老太婆粉扇指着窗前的苦情树说，如果夫君变了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树开花，夫为叶，我为花，一生同心，世世合欢！说完，她就断了气。
第二年，这从来不开花的苦情树居然开满了花，而且这树上的花和叶日落闭合，日出展开，好似粉扇的痴情。于是，庄上的人把这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
哦，原来这合欢树，是一树悲情的故事。听了大爷爷的故事，我的心不禁悲凉起来，多么狠心的丈夫，多么痴心的妻子！
秋天一到，合欢树的花渐渐稀了，花梗处长出豆荚样嫩绿的果实。再过一段日子，合欢花就完全谢了，叶子也黄了，果实也发黄了。
到了暮秋，合欢的叶子一片片从树枝上飘落下来。果实也成熟了，挂在树上，像挂满了黄褐色的小铃铛。到了隆冬，残雪映照下的合欢树，还挂着一串串干瘪的合欢果。
我望着学校大门两旁盛开的合欢树，回想起四五十年前南徐庄的合欢树，想起已经离我们远去的大爷爷、蛮奶奶、顺兴叔那些南徐庄老人，我的心是一阵阵的痛。
我忘不了南徐庄，忘不了南徐庄的那些老人，忘不了老人们讲述的那些悲情故事。
文/徐宜业
编辑/王孝付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徐宜业，1966年12月出生，中共党员，江苏省泗洪县龙集镇人，1985年6月毕业于江苏省淮阴师范学校，南京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学历，中学高级教师，被评为镇首届名师、县中学语文学科带头人、县政府优秀教育工作者、县优秀班主任、市语文骨干教师，主持多项国家、省市级课题并结题，有一百多篇文章发表于各级各类报刊、平台。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工作于农村，教育农家娃。喜爱农村，喜爱乡土，喜爱乡情乡俗，喜爱乡土生活，喜爱乡土一样的农民，喜爱书写乡土一样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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