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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创办20年(1998-2018)纪念集16——诗人文论、随笔、散文专栏之赵雪松篇

向天下朋友们征稿信

【独立】“诗人文论、随笔、散文专栏”征集诗人们写作的原创诗论,尤欢迎本土个性原创的现代诗论,及诗人写作的随笔、散文(含纯抒情散文,诗性散文,回忆录,家族史,个人史,诗歌文献、史料、档案等),文章字数不限,另附作者简介、相片一张。编审后,将以微信专栏推出。

稿发邮箱2077043901@qq.com.

征稿时间:2019826日到20191231

谢谢你的支持,致安康!

独立创办20年(1998-2018)纪念集16



由【独立】与【诗歌阅读】联合推出!


赵雪松1963年生,山东阳信人,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写作,曾与诗友创办民刊《诗歌》。出版诗集《雪松诗选》《前方,就是前面的一个地方》《我参与了那一片叶子的飘落》,出版散文随笔集《穿堂风》《我的徒骇河》以及书法集多种,现居山东滨州市。

目  录
其他,及写作
穿堂风
我们从哪里来
底色
黄河,作为一种修辞……

赵雪松

                      ——其他,及写作

其他。在灾害似的叙述里,往往就这样被放置在词语的后面,不被命名地一笔带过。

更氤氲。更沉潜。更隐密。更牺牲。对命名者和执行者,更像人民大众。

残酷而粗疏的叙述。

一本书。时代在叙述,其他就命定不会被歌唱。

一本书,方方正正,早已远离了真正的“叙述”。它是叙述者的棺木,同时,隆起话语权力的坟头,就像族里的长者之于后生——即便是在伴着阴魂的旷野。

……坐着,或躺下。云彩漂泊在肉眼的湖泊,那是写作者的走廊。你经过阴暗和阳光的交替,门或窗子,活着以外的世界。道德的迷雾、生命的骨头、时间的枯井、思想的闪电——使你从周围缓缓展开的时空锁链中分离出去,处于无助的困境,或像一阵风吹去你脸上的水珠。

叙述者的踪迹在脑海中延绵。这是他们的法术,是幻影,是一个世界像一头野兽冲扰你的门环。你被小心翼翼地牵着、赌徒似的不由自主。

你像是被一场大雨浸泡得肿胀。叙述中断之后,你从迷失处重归,弥漫的时间纷纷落下重又拥你入怀,像平常的尘土回到地上。

叙述者行走的路线、选择的方向……它形成随机的隐蔽。它不可能回到原初,但它为什么不沉默!?

那其余的都沉睡着——不是在我们的心里,而是在你、我、他的心里,像没有被照亮的茫茫原野。

丢失了词根的写作者、失语症患者涌荡在大街、印刷所和书亭。他们在激烈地争吵,像只剩下“说话”的穷人。他甚至已不再拥有“自己的生活”。

词根,独自在尘土中闪着光辉。

在词上做智者的推论,推出火星。写作,就是对词语的反复侮辱——成千上万年生长的词语脂肪。古老词语的消失,让语言学成为一门可得功名的事业。

然而“词根”依然在愈来愈快的丢失之中。

相比之下,那些永远也难以企及词根的人的处境更为悲惨。他们的眼睛炯炯有神,身手矫健、机敏、娴熟。然而,他们的心灵却没有发育。

并不是走过来了就会拥有自己的历史,就像向前走去并不等于拥有未来,活着并不等于拥有生命。寻觅自己的历史是徒劳的,就像呼唤“自己的生活”一样。

“拥有自己的生活”一开始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我极少看见有着惊人坚定的人、惊人朴素的人、大美的人。我们充满色彩和声音的眼耳很难看见他们所拥有的“自己的生活”。

那是至高的幸福。它瞬间就能照耀和洞穿你一生的黑暗和愚钝。

词根,被那样的人的神性光线照亮了。

也许,你的“存在”就在隔壁;也许你的“历史”就在你的病中;也许“话语”尚未落到物质上——叙述者呵,你能否沟通?!

那么,大地呢。

词根。

人活在世间,大部分时光是一副空壳的游动,仿佛是一场沉沉大梦。

城市就是一场梦。所谓欢乐、幸福乃至痛苦也是。唯有暗藏的忧伤是长生的,它因太久远而仍在“学习着”。作为一名来历不明的写作者,城市常常是不能进入的,它没有路径。诗人吕德安曾说这里最早不过是一个人的手势——那个手势是最初的,同现在这里各种手势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它消失了,只作为一个“动作”存留至今。

在这动作之前,那从未猥渎过神灵的时光像没有渠道的泉水,流溢在写作者的血液里。在个体生命中,它属于童年。在我的个体生命中,它从未正式进入过写作,但却使写作呈现此样状态而非别的什么。它是我的心灵有了颜色、动作和呼吸。它属于以下图像:

A.在乡间漆黑寂静的茅屋里,梦中听见远方公路上汽车絮语似地微微鸣响,第一次尝到想念的滋味,但不知道具体想念什么。B.寒冷的冬季,我在祖父黧黑厚实的胸膛上度过。自那以后,再没有以皮肤直接接触的方式拥抱同性的经历。C.雨水淹没了村庄,坐在高坡上怅望大水久久不退,绝望第一次来临。D.在高高搭起的草棚里,看守秋日的庄稼,用火烧烤豆荚或玉米。粮食的香味和头顶上的星空一样高远而神秘。E.公元一九七二年严冬,抗一杆真正的“三八大盖”替民兵站岗,在大雪中直至冻僵。F.把蛇缠在腰上。在死者的灵棚里捉迷藏……

其他。依然在心中豁亮。

所有的“物”都依然是旧的。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是不洁的,它被梦想的手指抚弄过,上面的“指纹”不能被一一认证。

写作,就是重复。就是把抚弄过的事物和瞬间再抚弄一遍。

日子久了,心发虚。“歌唱”不只是因为背时,还因为喉咙里堵上了石头。

“歌唱”更成了奢侈品。

窗外,光在死亡。这是一种正在进行中的状态。

曾经引导写作的人还在,但引导生活的人已经作古了。在书籍、墨水和家什中间踱步,疯狂在肢体上化作了寂静,犹如马戏团笼子里的狮子,渐渐的连嚎叫都不会了。

再远处是什么?看不到。森林和大地。一堵经过了现代工艺处理过的墙壁就可以使人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曾经想起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

我曾经想起推荐这本书的人。他深沉的动机不被当时一个试图写作的人领悟,这是遗憾与合情合理的。因为心灵的“日久弥深”与日子的“日久弥深”并不在同一个夜晚找到你,同你促膝交谈。

那是一个如此深情、令人拥有无限体验的名字。那是一份关于精神的备忘录。它的标题也许就是“困饿中的灵魂自由”。现在想来,那名字只所以不能及时地将你提炼出来,是因为你是一个试图写作的人,而不是一个期望被“写”的人。首先被“写”成一个“人”,然后去写一本书。

那样的一些人遥远了。

叙述很近。

在这样的时代,追问要么被“嘭”地一声关在门外、要么就陷入叙述。

一堵墙挡住了目光,那么至少留下感觉吧——对于人、岁月、生活的感觉。

起初什么都相信,过后什么都不相信,这就是我们。

连诗和爱情都感觉不到。那曾辛酸地行吟在大地上的自由和尊严,从高处眺望,她们的足迹是人类的房屋。而这房中的人正在呼呼大睡,圆圆的肚子一起一伏:连梦想都没有了,只剩下睡眠。

人,岁月,生活——在我们中间,缺少的正是这三个词,以及它们对于生存的暗示和提醒。

我们是些泛泛之人,像哗哗啦啦翻一本书。泛泛地站在大地上。泛泛地经过事物。泛泛地企图道出全貌。泛泛地死去。对一个被唤起了表达欲望的人,这是危险的。

然而“坠涯”的一刹那,你是具体的,因为这之于泛泛的人生将是从未有过的深刻。

……一根草、一块石头——你从未顾及过的事物将照亮你的“全文”。

你是善良的,像正在成长中的孩子,但并不知根知底。事物的根底阴暗诡秘、老奸巨猾。你想了解它、包容它,你的激情催促你张开怀抱。它却摆出高深、怪诞或氤氲不绝的姿态,漫无边际或不着边际。它的巨大的秘密正是引诱你冲动的“药引子”。这注定了你内心的愿望将要毁掉你赖以探求的行动指南——你扑上去,虚空随之而来——盲目、失望的虚空。

至亲的人故去了。躺在席梦思床上,我竟一次也不敢梦见他们。然而,每当提起笔来,他们却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照耀着我的动作、我的方向。

遥远的厚实的远处,又有着魂的飘零。

像落叶覆盖了松软的土地、像流淌在时间里的河流、像高山大海、像每一件事物的最细微最无声最纯洁的部分——那是至亲的人的居所,如果你不想失去那悠远的联系,就不要丢掉“俯身”这个动作,不要失去俯身倾听的能力。

末路的人、逢时的人、钢铁的人、水晶的人,都不曾失去倾听的机会。一味倾诉的人失去了。满世界都飘满了各式声调的倾诉之声——幽闭的、敞开的、令人眩晕的嚣忧和喧杂。真正的倾听者听不到的那部分倾诉,应该被停止。“倾诉者离去的地方一片漆黑”,倾诉者的源泉不久将会枯竭。

听着吧,看那个人还能说出什么“人”话。

谁还在倾听?身披倾诉者留下的黑暗。

倒霉和背时的人,竭尽全力倾诉了倒霉和背时,但一点也倾诉不出“命运”。而对另一些人与其说是“倒霉”和“背时”,不如说是命运给他们创造出了更好的倾听的方位。

安详、宁静、深沉的倾听者,开掘了存在的深度、默念着生命的恩典、谛听了真理的召唤。如果留下了“不可言说“的疑窦,那是因为对于大地和时间的遵从。

我在等待珍贵的、光芒四射的倾诉,我在听着呢!

至亲的灵魂呵,要知晓我身处现世平庸的大风中,请不要撇下飘荡不已的我!

我常常为创造所逼而在黑暗里独坐。黑暗是谁的主旨?谁是黑暗的中心?

廉价的写作最有可能的是成就一本书、一种物质的符号。真正的书将会是这样:封面,开始的人。正文,成长的人。封底,读不完的人。作者,人。读者,人。

将书翻开,仍然是“人”字的形状。

穿堂风

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

——罗伯特.勃莱

老屋的穿堂风带来漫长暑期的慵倦、冥想和沉睡。已经过去多久了,我仿佛仍然酣睡在那里凉滋滋的草席上梦想翩跹(虽然那梦中的一切简单而贫瘠:青蛙的纵身一跃。遥远公路上与我无关的汽车令人惊喜地向我开来。一块惹人垂涎欲滴的糖果。一阵从雨滴上吹来的风……)。整个一生最优质的睡眠都在那儿进行、消耗掉了,却仍然不满足。那份沉睡的执着和甘美,对于长大后我的经久不息的失眠焦虑仿佛是一种预支和垫付。

这是北中国一片又一片遥远幽闭的村庄,一片又一片直面雨雪风霜长满绿枯野草的泥土房顶。通往外面的路像沟渠的土坎坎一样细仄弯曲——这里能藏下浩大的秘密生活(就像无人打扰的睡眠),并且寂然无声地千古传递。这里也是人世暗暗铺排的尾声——就连浩大的东南季风在热带的海岸携带充足的风雨登陆以后,眺望广漠的悠远而逐渐走向纵深的北中国的乡村,也丧失掉了它的千军万马风驰电掣。当它跋涉来到古老村庄,我家的老屋——几辈子人住过的传递着宁静寂寞的老屋的时候,它的呼吸已变得微弱如游丝了。或者说,它的能量被这里更深厚古老的沉静的力量吞没,就像一块石头落入深井中。

    正是在这干旱、凝固的地方,在这廉价绿豆汤的酷热天气里,穿堂风慰籍了我整个的童年时代。

    ——近在咫尺的屋门外,灼热的阳光像滚滚白炽的钢水在烧铸。在它的疯狂之下,天井里的一切处在忍耐之中。大黄狗在南墙根下格外厚重的阴影里大口喘气,它长长的舌头变得焦干。松恹恹的秫秸栅栏和墙头上的丝瓜叶、扁豆叶,还有那几颗老杨树本就不肥厚的叶片,更像是丢失了肩膀,卷曲着爬满星星点点的枯意——只有黑暗低矮的老屋,拥有着厚厚的每年都要抹一遍泥浆的土坯墙、老式木板门、灶台、柴烟熏黑的屋顶、燕巢和埋入地下半截的水缸的老屋,像一副真正的盔甲,保留下了一年年、一代代积蕴的一丝潮湿阴凉的气息(它甚至就是一抹若有若无的感觉)。北墙上连着后院的门像前门一样洞开着,流动的空气夹裹上这丝丝潮湿的凉气——穿堂风便荡漾在我的慵倦、冥想和沉睡之上,撩起微澜的梦境……

    那是怎样的一丝微风啊——那时我尚不懂得打比喻,但我知道,穿堂风抚摸着我裸露的每一块皮肤、骨骼和整个的心灵。它荡漾的婴儿般的手不曾抽回,它撩动我最初毛发的余韵留在了我的生命里——毫不紧张、轻柔絮语般的推动把睡意和慵倦带来——没有一点心事的平静,这种平静像禀赋一样使我后来的人生有了别一种颜色,甚至有了对于它的依赖和永久的期待。

    在母牛反刍般宁静的乡村里,睡眠本不是神奇之物,更何况有穿堂风的滋润呢……从分娩就开始毒刺刺的太阳升到杨树半腰、昨夜留在杨树叶上星星鲜亮的露水荡然无存起,我就在老屋疙疙瘩瘩的土地上,在祖母为我铺下的草席上躺下——天井里的“火”越烧越旺,空气仿佛凝固了,灼目的阳光像一个泼妇赖在门口。我仰看着黑黑屋梁上的燕巢,黑衣白肚的燕子飞进飞出,叽叽喳喳。后来它们就只飞回不再飞出——随着伏在燕穴边上的燕子开始打盹,祖母的念叨便如哼曲一样在我的耳边轻声哼唱起来:南来的风北来的风好凉快呀……在她一遍遍的祈祷中,一丝丝穿堂风便无比美妙地响动起来,睡意安然抵达了——不知不觉中,我往往要一直睡到太阳落下墙头,暮色涌起在天井里……

    如同这漫长的暑期一样,在穿堂风里,祖母总也有纳不完的鞋底,就像她眼前打发不完的日子——她磨得光滑的针线簸箩,她那在头发里磨针的动作,“哧哧”的单调而好听的抽麻线的声音,始终伴随着我的呼吸和梦境。她粗糙的手指上像一个紧箍咒一样套上去的顶针,从未见摘下,那上面一个个凹点都快要磨平了。她披着一件兰色粗布对襟单袄,她低垂的乳房裸露着,上面布满了褶皱——她苍老的怀抱就像这老屋,像这老屋里的燕巢,一只只燕子从这里飞走,有的飞回来过,有的没有再飞回。

村庄在炽热的阳光里像晒蔫的庄稼一样毫无生气,偶有一、两声泛着白色的昏沉困倦的母鸡的叫声,和穿乡换针头线脑的乡间叫卖腔调。在我享受着穿堂风无限满足的沉睡中,也常有村里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婶顶着满头大汗到我们老屋里坐坐——他们或是刚从田里回来,或是来借耧或者犁之类的农具。在穿堂风里,他们像是自言自语——地里缺水了,草长高了什么的……他们的语调平淡而无奈,因为那些事不是说办就能办好的。在睡意朦胧中,我偶尔听到这些与我无关的事情、这些平常的事——它不像大孩子们讲得那些骇人的鬼神故事,让我害怕而又欲罢不能,但我还是愿意听着——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些在深远乡村的老屋里吹着穿堂风的可说可不说的闲话里包含了辛酸。只有仁慈的穿堂风慰籍着这些眼前的事,和署期里的日子

穷人有什么呢——在这酷热难当的天气里,他们无处可去。他们蹲在村庄的深处(就像冬天蹲在朝阳的墙根下),在门楼下、树荫下,靠着一丝凉意的气息活过又一个季节,我的伙伴们也在那里做着简单的游戏——穿堂风属于皮肤,肠胃,甚至听见它蛛丝马迹的响动也使人无比快慰。

漫长的暑期过去了,立秋以后祖母便不许我在穿堂风里睡觉,因为那样容易得病。大半个人生过去以后,我很怀念处于生活源头中的事物,比如乡下老屋里那丝丝缕缕的穿堂风……    

我们从哪里来

我至今也不能准确辨析看见皂七奶奶私处时的感觉——我的头好像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重重的呵斥指向一种严厉无比的训诫:不能看、不能说、不能被指明……我已经犯下大错,但我不能逃离现场。我像一只羞愧难当的虫子,躲在枣树叶儿背面——一截斑驳陆离的土墙后面。我紧紧地偎依着土墙,仿佛土墙是此时此刻保存生命的唯一掩体。

我瘫软在掩体里。剧烈地心跳与乡村中午时分的宁静南辕北辙犹如冰炭,阳光从刺眼的晕眩走向灰暗。我偷眼怯怯地看着房舍、街道、绿树——也许还有地上的辙印、拴在树上静静反刍的老牛(它们好像都长出了嘲笑的眼睛)——我的宽舒的田园的乡村,快要在我的窒息中熄灭了……

世界也许不会从一个通道打开,它还有另一个、或多个互通的洞道,其中就有村中小学校里老师的大嘴(洞)和同学们的小嘴(洞)。我总感觉看见皂七奶奶的私处并非偶然,而是与那堂让我们既感兴奋、又愧感想象力不足的自然课有着某种暧昧的联系:

“同学们,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老师那张又大又厚的嘴巴周围,长满了粗硬的黑毛。他显然是在卖弄,因为只有他的心里掌握着答案。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是俺娘做梦梦来的。”

……

同学们小鸟一样吧嗒着嘴抢着回答。他们回答得畅快而肯定,因为这个问题他们都问过大人或者问过传说,并得到过这些不容置疑的答案。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无足轻重,我没有问过我远在城里的父母,我只知道我与他们——那个高大漂亮的女人和那个矮小瘦弱的男人有关——先有他俩后有我。至于我是怎样“有”的,我并不关心,似乎与我毫无关系。

但当我看见皂七奶奶私处的时候,我却又为什么会惊心动魄、羞愧难当呢?我为什么会立即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而又不知错在哪儿呢?那截土墙后面婆娑的枣树叶子,为什么会像无数双眼睛鄙夷地看着我、审问我呢?

是偶然、还是必然——看见皂七奶奶的私处是在晌午。在此之前的时光里,我和同村的伙伴们玩得很开心。我们先是在村西沟畔河里游泳、打水仗,还摸了一阵子鱼。黑泥鳅似的光着屁股上了岸,又挖坑烧了秋豆吃。那豆荚在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爆出很浓烈的秋香……寄居在乡下奶奶家(父母正在城里挨批斗)的日子,无忧无虑、泼野撒欢。赤条条的乡村少年,像遍地白花花的阳光一样,无需人照看。在玩伴中,我与元柱——就是那个认为自己是“娘做梦梦来的”孩子最为亲密无间。我们以打猪草的名义,在广大的田野上游荡,捉蚂蚱、逮蜥蜴、偷甜瓜、捉弄看园的老头,干了不少坏事。玩累了就坐在河边上傻想:想远处公路上的汽车,想过了县城是不是就到了天边?讨论裤裆里的小鸡鸡为什么会长毛,还有公鸡压母鸡身上,公鸡为什么还撕啄母鸡的鸡关子……我们幻想得疯狂、空虚得也疯狂。元柱对什么都好奇,鬼点子多。有一次,我们竟为屎是什么滋味相争不下。

“咸的,肯定是咸的”元柱毫不相让。

“你拿什么证明是咸的?”我红着脸反问。

……

在各自设定的话语逻辑里不肯认输的元柱,终于拿出了最有力的证明:他脱下裤子拉出屎来,然后有小拇指轻轻沾了一点,放到舌尖上舔了一下——现在想来,他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那么惊心动魄,与我看见皂七奶奶私处时的惊心动魄相比,我分不清哪一个更符合惊心动魄这个词的本意。

“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是俺娘做梦梦来的。”

……

躲在土墙后面,这些纷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子里飘飞——像符咒、像谎言、像村里常来的说书先生讲得“且听下回分解”的故事、像村南边那口淹死过一个女人的老井,让人害怕、猜疑,又让人控制不住,要把头伸过去看个究竟……

皂七奶奶坦然地坐在她自家的门槛上。两边的门框上还贴着被雨水浸退了颜色的破烂的红对联。皂七奶奶就被门框和门槛框在中间。她全身赤裸,把整个身子都向外亮开,仿佛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宣布。她的双手不停地在她的双胯之间那片黑乎乎的区域撕弄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我的胸腔里慌乱不止,我分明在急切地渴望着什么。这种阴暗的慌乱我曾经遇见过——在城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每当深夜,隔壁父母的房间里传来轻微的意味深长的响动,便会使我在慌乱中竖起耳朵,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仿佛那黑暗里躲藏着我想要看清的东西。它因细微而缥缈,因浩大而压迫,让我喘不过气来……还有那因一场大火而无人问津的成片成片的草席垛——在草席垛旁,我曾被一个大孩子胁迫(或者说是哄骗更准确),为其对一个小女孩实施的诱奸而“站岗”——天空星星挤眼,寒风一阵阵吹过。我不知道遮盖草席垛的帆布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里面传出的那种响动却真切细致地一点点传进我的耳朵。我的慌乱、害怕似乎被一阵寒风吹走,而代之以浑身难耐的燥热……

私处是不能被别人看到的,而被看到了将意味着什么?

关于皂七奶奶,我从祖母有意无意地描述中得到些轮廓:她年轻时是村子里有名的美人,曾当过窑姐——什么是窑姐?我曾追问过祖母。祖母神秘地训斥我:小孩子懂什么……

我朦朦胧胧地记得,在电影幕上(黑白的,公社里的放映队放映)看见的女人:穿着旗袍,露着雪白的大腿,抽烟,带着摇摆的耳坠,长长的眉毛……(我曾被那样的女人迷住,因为村子里没有那样的女人),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脏兮兮的老女人和那种女人联系在一起。

晌午的村子寂静无声,初秋剩余的知了在鸣叫,更使这种寂静顺着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孔往里钻——什么是私处?私处究竟是什么样?慌乱中的渴望强烈地诱导我走出那截土墙。

当我鬼使神差般地走到皂七奶奶面前的时候,我没有想起祖母教导给我的礼貌和规矩:叫一声“皂七奶奶”,既便是想起我也肯定叫不出来——佝偻着身子的皂七奶奶抬起头来,从灰白脏乱的头发后面冲着我笑了笑,又低下头顾自去摸弄她双腿间的私处,仿佛我并没有站在她的面前。

皂七奶奶瘦得皮包骨头,她的皮肤像一块粗麻布一样松弛、搭拉在浑身的每一块骨头上。她的乳房像烟袋杆上垂着的一小袋烟草(我的头脑里又闪回黑白电影里的画面:丝绸旗袍,雪白的大腿,香烟,媚眼……)。皂七奶奶努力地分开双腿,让太阳光照射着她的私处。她的手拨弄开“杂草”,我竟然看见一条条白色的蛆虫从那里爬出来,爬到了皂七奶奶的大腿上。皂七奶奶用手一条一条地摘走它们。伴随着一阵小风的吹拂,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从未闻到过的恶臭……

看见皂七奶奶的私处这件事,一直作为一种丑行秘密地留在了我的心底。离开乡村老家回到县城,我很晚才结婚。朋友们都说我的青春期来得晚,作为男性发育象征的诸如胡须什么的,都长得比别人弱。看见皂七奶奶私处这件事,不仅直接地结束了我少年时代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而且,也像炸弹一样摧毁了我的生理感觉——既便是结了婚有了房事,我也从未正眼看过对方的私处。但乡村小学校里伙伴们那些轻盈、稚气的回答语,却经常地萦绕在我的耳畔:

“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得。”

“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是俺娘做梦梦来的。“

我虽然早已明白人是哪里来的,但我还是固执地倾向于“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一路说法。

 

寒颤着庭院里高高的铁丝绳的,是三月里从残雪上吹来的凉风和被凉风吹开了羽毛的褐灰色的麻雀(在寒冷的季节,似乎只有这种鸟没有动身离去),它们暗红色细嫩的爪子紧紧地抓住冰冷的铁丝,忧郁就从那儿开始了。许多年前我拿起笔来,试着表达我的内心——眼睛所见和生命所遇,就像一头小马驹在马灯和草料的气息里降生,颤抖着站起来,在大地上试着迈动脚步。我从泥泞之秋或是纸屑和尘埃飞来荡去的冬季走回我的住处,沿着空寂残破的街道一直向北走。我感到这里似乎没有人来过或是早已撤走了一样,凄凉是无限的——天空没有雨水,铺满了铁青的云和混沌,沿着街道向北一直铺到天边。房子、木头电线杆(记忆中没有树),站立在“嗖嗖”的由北向南不停地吹着的风中。风吹得那样执拗。电线上发出旋动的阵阵哀鸣,有一种周身寒彻的美打在我的心上,以至于培养了我的心灵长久难泯的旋律感,并成为我感知一切旋律的基础。许多湖光山色、繁花春景像一张张照片,在经历了最初的激动之后琐进抽屉。留在记忆底片上的,是那些简单的事物:房子。电线上的风声。泥泞的街。寒云和麻雀暗红色的爪子——它们成为我情绪和性格的一部分。我明白,我是属于秋天霜降以后到翌年三月残雪未消这段时间的。

我的住处(诗歌住处的某种象征),比邻民间深远的住宅,枣树和紫槐越过墙头晃动不已的野草,挥过二三询问似的树枝——这是唯一可以遐想、延伸的方向。它的鸡鸣和狗吠常常使我的身份(居民的身份)在白天和黑夜里呈现不同的色调。我住处的脸和结构,有着整齐相同的荒废——水管的油漆和水泥外表,由于太阳的曝晒而斑驳脱落。整个二层楼房像一座废弃的遗址(诗歌也有着类似的破落——狄更斯、契可夫结束了上一个时代以后,诗歌的住处成为心灵的废墟)。我常常要从遗址上站出来,在统一的水泥结构中站出来——我的身体在阳台上前倾,高声招呼在楼下迟疑的远方友人——“我在这里”。仿佛他或他们是找不到暗道入口的参观者和探询者。                                                                            

城市的变化就是要以武器般的建筑群抹去旧时痕迹,让记忆找不到家。城南新的住宅区开工建设,使我的住处更像一座弃园风雨飘摇。我走过寒冷的街道(小商贩的叫卖声更刻画了这样的寒冷,而不是相反)进入院子。我通过一段由院墙构成的狭窄灰暗的甬道来到楼梯口,阳光也随之拐过了墙角。现在的回忆是——它有着局促的温暖。它的荒僻和朴素具备了容易被忽略甚至被遗忘的品质——像最初零散的诗篇散乱在梦想的遗址中,在桌上、床上同不朽的阳光里的尘埃一起——不眠之夜辉煌的废墟,贫穷里的低语和歌声——“我不知它从哪儿来,从冬天或从一条河。我不知道如何或何时……”(聂鲁达)。

有许多朋友在平凡的日子中承担了生活的沉重。在稍显明亮的农村,麦收时的田地或播种的那几天里,我骑着自行车找到他们。谈话也是短促的。坐在田垄上挑最重要的——种子、墒、汗水和收获。因为农时不等人。在店铺、自行车修理行、个体小书店、理发店,一边不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谈论着有趣的事——哀伤、无奈甚至绝望的事。交谈断断续续,有时要间隔好长时间。我看到手艺被辛酸所蒙蔽的灿烂,生存被卑微地一点一点创造出来——它那么悠久自足,我甚至想在不适合学手艺的年龄再学一门手艺,它能使我向后传递些什么,使我的双手灵巧,心变得专一,对所做的事充满自信。我们在无言的夜色中分手,在路灯下踽踽地往家走,我的心里不再涌动什么,但我的确很想为他们朗诵普希金的诗,或是帕斯杰尔纳克的《生活,我的姐妹》——但那也许是不合适的。路旁的杨叶和刺槐叶上,落满了尘土,夜间的露珠还是羞涩地挂在上面。看着满天芸芸星斗,楼房里还亮着的不多的灯光,我想它们都有自己的心灵,我想我能够触摸领悟这些与荣耀无关的普通心灵,同时获得这样的心灵。我想巴顿将军在得胜还朝成为杰出人物的时候默念(而不是高声大喊)的那些话把东西方文化心灵拉在了一起:上帝端坐天空,看见得胜君王正搬师回朝。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头戴王冠。他的公主身披华贵服饰。前面是掠来的战俘,后面跟着他成群的奴隶运载着夺来的金银财宝。这时,一个身戴镣铐的老奴隶走上前来,俯在君王的耳边,他对君王说:“荣耀很快会过去”。

——失败也会很快过去。

——我有能力把平民的日子过到底。

住处晦暗的下午,窗外的光模糊又明亮。寂静中只有表针的声音孤立、清晰,还透出某种与心境相连的恐惧。书页被什么东西乱翻的声音惊醒了我——那是流亡者布罗斯基的书。门被轻轻推开,一去多年的风回来了,它带着一身尘土,像一位远方的归人。它离去时是蔚蓝色的,现在它变得苍老、粗糟而无语。它认识住处,认识这扇门和窗户,认识在心中默念它的人。许多年前我们曾拥有爱情,在我们洁白的衬衫和旗帜般飘扬的头发里,蕴藏了草和树的气息——风,那些越过了高山峡谷,在平原上浩荡的或是徘徊的风——和风、狂风、顺风、逆风,记录在我们的脚步、语音和脉博之中。我们曾住在城里能接近和沐浴风的一家旅馆里,那里有一个露天平台,我们在那里整夜整夜地迎着风交谈—— 一伙青年的热望、迷蒙的志向和离精神更近的生活方式。在沉闷愁苦的夜晚,室内的空气凝固的时候,我们敞开狭窄阴湿的宿舍的北窗,让风猛烈地吹进来,吹落积蓄已久的灰尘,吹旺黑夜里手指间一明一灭的烟头。在那个忧愤之秋,我们沿着空荡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行走——失去风的广场,通向郊外的排水沟,废弃的铁路旁(铁轨已生锈),灵魂好像散失了——我们只是坐在那里,被不知去向的风带走了。

我不知道风从哪儿吹来,也不知道风将在哪儿站住脚步——是不是如醉酒一样在楼房间东倒西歪,在空旷的路上奔跑、寻找——漫长的冬季来临,一片片住宅间,朝北的窗子关闭了或偶儿敞开,却只有氤氲不尽的煤烟和黑色尘粒,落满了生活用具和书籍。生活变得污浊,寒冷在没有风的天气里异常干燥。

当东南季风深入内陆,带着暴风雨走过城市和乡村,我们离开了把热烈期许、孤独和许多不经意的思索刻记在墙上的旅店,回到原来的生活中。雨下得宏大起来以后,风暗淡了,雨声遮掩了一切,风将去哪里呢——街上的窗子都紧紧地关闭着,没人肯收留它。它是不是退回到了人们的心中?只是人们没有感觉到,所以看上去很安稳、很平静……

                  黄河,作为一种修辞……

居住在黄河边上的人,对于黄河波涛的浑浊、呼吸的粗重有着切肤之痛。我关心它水量的大小、和它越来越频繁的断流,不能不像关心自家的水管子和每一顿饭。它的命运从来就和住在它身边的人的命运休戚相关。它枯水时的丑陋,它波涛汹涌时的凶悍、骇人,它春季河岸上的风沙(让人三天三夜睁不开眼),它上游的污染(使我们的居住地成为癌症高发区),它每年都要吞噬掉的一二个少年的亡魂……对于黄河——我们称之为母亲河的这条带有根本性的大河,我们爱着,同时,也说不清着。

没有一条河像黄河一样命运不定。有时独自行走在夜晚的黄河大堤上,向左看,因为大堤远远高过了城市,所以那万家灯火深深地蛰伏在我的脚下——如果黄河在此处决口,脚下的城市将瞬间不复存在。向右看,月光下宁静的黄河,像一条情欲苦闷而又不善言辞的北方汉子,至今也找不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自然之家(历史上黄河几次改道,未来会不会还要改?那摆动的巨大身影,改变过多少人和事物的命运)和文明之家(从遥远的时空到现在,黄河在不断地被一种文化势力打开,又不断地被另一种文化势力所遮蔽。庞大而孤独的黄河,仍然漂泊在别人的修辞里——个人的和集体的)。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最初教我认识诗文里的黄河,李太白这句是罪魁祸首。狂与大的唐代才子李太白,专拣黄河的“狂与大”泼墨——在这狂与大里,带着他老人家嘴里喷出的浓浊的酒气。此时,他的酒正在兴头上,他才不管你黄河此时是否是真的狂与大——他是拿你说事儿——那就是“自己”,或者是拿你说第三者——时间。你黄河是他顺手拿过来的一个“志”,一个“兴”,写完了,他就又去“烹牛宰羊且为乐”“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去了——徒自撇下个“狂与大”的黄河,让人不敢轻易靠近,或者是痛感其卓绝的同时,也痛感自己的渺小——顺着他老人家的兴头莅临黄河,我就不能不走进中学课本里的“啊”——古往今来,黄河上散布着多少才华和情怀、流言和蜚语啊……

如果说在古代,黄河几经成为李白们的个人修辞,那么,到了近现代,黄河又继续变大了——成为我们民族同胞集体的修辞了。每当民族面临灾难、苦难,黄河水就不再平静——“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团结起来,中华民族的子孙……”“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黄河是领袖,黄河是灵魂,黄河是纽带,黄河是一种精神的化身,是唯一需要保卫的根,是娘,更是爹——黄河多么宏大啊,多么沉重啊,它有风卷旌旗的呼呼声,它有愤懑呼喊里的血流,它是道义的象征,是人民呐喊的传声筒……

——站在黄河岸边,手捋着绿柳条上今年的新芽。在柳条柔软的轻拂里,黄河水不象在往年春天里那么浩大。我看着它单薄的水流、有些疲惫的身影,我仿佛听见了压在黄河肩上的无形的吱吱嘎嘎的声音——黄河被赋予得太多,它负载得太多,它就像一头老牛,它快要拉不动了。

作为一条自然之河,同作为一种修辞的黄河一样,流到了现在,它流得很不容易,接下来它将更不容易。

作为身居在黄河边上的人,对于写黄河的当代文学作品,我都神经质似的敏感。第一个为我灭掉黄河上的大光环、撕开黄河厚厚的精神之裳的(我有着难言的苦涩、难堪和不适应),是一个远离黄河的南方诗人——庞培。这个对于词语和事物的方寸都有着惊人敏感的诗人,曾在中原地区驻足黄河。他同他的友人在黄河岸上徜徉,看见了一只翩跹飞舞的白蝴蝶,他几乎都要叫出声来了。那是“我在家乡一带,在其他地方常见的一种蝴蝶,但是在黄河边上看见它,使我大吃一惊……”黄河上怎么能有这样漂亮的蝴蝶呢,这让诗人敏感的神经受到了强烈刺激,因为诗人看见了这样的黄河——“像死者被弃的旧衣服般的黄河正在不远处的河滩上流……像一条正在吊盐水的病人胳膊那样细……”让诗人深深震撼的,不是蝴蝶的美,而是由蝴蝶的美引起并牵出的黄河的“灰暗、倦怠、瘦弱”。黄河的残破和丑陋,让诗人产生出悲痛感。在诗人眼里,黄河病入膏肓、或已经死去,所以才有对于蝴蝶的更进一步的更准确的悲剧的诗意感觉——“它像一个幽灵,黄河水的幽灵……它的轻盈,仿佛是那条河的隐痛……”。(以上引文均出自庞培的散文《蝴蝶》)

叹呼!悲呼!那个一呼百应的宏大的黄河,转眼几十年,连一只蝴蝶都承担不起了。

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现象虽然芜杂多变,但最为叫座的仍是对于曾经的所谓“伟大、崇高”事物的解构与颠覆。在我们这里,这种解构的力量,同结构那些“伟大、崇高”的力量一样,能够产生出巨大的洪流感和追随的力量。在诗人庞培那里,对于黄河的解构,着重的是还原——对于真实景象的还原,他的力量是温柔的、抒情的,忧悒的,甚至是犹疑难辩的,因为,在诗人所闻到的黄河的气息里,有破旧,也有亲切。所以,黄河才能真真切切地回到诗人的心上并俯下身来,像“廷达里”之于夸西莫多。而在另一些更为猛烈的诗人那里,情形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车过黄河》

列车正经过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深知这不该

 应该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旁边

左手叉腰

右手做眉檐

眺望  像个伟人

至少像个诗人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帐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时间很长

现在这时间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黄河已经流远

这是诗人伊沙的一首代表性的作品,我在他的随笔集《无知者无耻》中第一次读到。关于这首诗的缘起,诗人在随笔中写道“只是一段个人经历的真实写照”。是否是真实写照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首诗成功地解构了黄河,以及在解构过程中释放出的强烈的颠覆力量:一泡尿就把黄河冲远了。诗人所用的方法是:身体——以身体的伦理取消意义的伦理。面对黄河这个庞然大物,诗人对身体的叙述越是一本正经,就越能产生出嘲弄的意味。对于这种解构的合法性,诗人在随笔文字中阐述的很清楚,那就是一泡尿“比一条伟大的河流离我更近,也更要紧更致命”。

洪流就是洪流,洪流是一种带有时代感的态度,和它之下互仿的语词感觉。而要解构,就是要拿宏大的有典型意义的事物当“靶子”,否则就没有意义,不够味。我也曾写过一首名叫《黄河》的诗,诗的产生,也有一段所谓的个人经历的“真实写照”:在枯水期的黄河滩上玩耍。对于黄河我不是“游子”,我是这里的居民,这首诗的潜在阅读对象是:没有到过黄河的人。我的本意是想告诉他们、规劝他们相信:黄河虽大,也会干涸。

有意思的是,我也写到了身体——撒尿。这是不是解构?还是对于解构的不约而同?是洪流的裹挟还是文本一旦产生就无关本意?不妨引在下面。

《黄河》

黄河干了

是我亲眼所见

黄河也会干了吗

你无法接受

你一个劲地说

黄河是枯水期

可我看到的是

黄河干了

黄河就这么干了

你有什么办法

河底露出来

像一张白纸面对天空

白白的细沙

像棉床适合睡眠

你不承认

一再地说到枯水期三个字

我看到的是

黄河的确干了

有人在河底上胡写乱画

有人跑到曾是惊涛的地方

任意撒尿

我骑着自行车

驮一袋今秋的新粮

稳稳地骑过干了的黄河

给对岸的情人送去

这对于住在黄河边上人

是很平常的事

在我居住的这个地方,黄河大堤上虽然种植了大片的柳林和杨林,但也不是饭后散步消闲的最好去处,一是因为黄河的河体的确太大,河水又浑浊,缺少那份幽雅的闲情逸致,二是因为黄河上游带来的沙土太多,草木难以完全遮挡。如果不是周围的小河小流都被污染,黑臭黑臭的,我不会轻易坐在黄河边上与水对语。但真的坐在河边土黄的坡上,看着一个个竖起的波浪像一只只被泥沙灌满的耳朵,期盼听到什么的时候,我的状态是:无语。我不知该对它说些什么…… 仿佛只有以下的语词感觉才能适合它苍老的、缓慢的流速:黄河真的是一条不幸的河流,辉煌的图腾早已湮灭。人们在不断地结构你、又不断地解构你,像前世的英雄,在后世必然成为笑柄。但也许你不必太在意,他们说的并不是你本身,而是在借你说你以外的事情。你还是该怎样流就怎样流吧,只是不要总断流。因为你断流,我们要么干死、饿死,要么远徙他乡……在下有礼,给你上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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