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今年已七十高龄，是一位和蔼慈祥、矮矮胖胖的小老太太。育有三个儿女，我老公是她的长子兼独子。
婆婆初嫁到张家时，住在张家的老宅里。那是一个很大的破落院子，有正房、东房、西房各三间。正房是公公的大伯一家住着，人家是张家的长房长孙，有绝对的权威，住正房是理所当然。东房住的是比公公还长七岁的公公的大侄子一家。而那三间西房，一间住着公公和他的父母，另一间则住着公公的二哥一家，中间的“外头地”两家共用。公公在家中排行老小，婆婆看中了公公这个人，认为穷家儿子吃苦要强，干活弯得下腰，人虽瘦些却也高高壮壮。用婆婆的话说即使摔一跤也能把地砸个坑。所以婆婆心甘情愿地和公公住到了这个闹哄哄的大杂院里，为他生儿育女，侍候老人。
随着三个孩子的降生和成长，不只是居住空间越来越紧，吃饭也成了问题。恰恰这时公公的五哥的儿子因父母在外地工作无法照顾，也寄养到了公公家,这个侄子仅比我老公大一岁，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公公显得有些为难，婆婆却温和爽快地说“没事，三个也是养，四个还是养，放心吧，有“丑子”吃的，就有“东子”吃的”。“丑子”是我老公的乳名，婆婆说起这样的名子孩子好拉扯。确实，婆婆做到了，即使是一块糖，婆婆也“咯嘣”咬成两半，俩小子一人嘴里填一半，如果不明真相的人绝对看不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侄子。就这样一家老少大小八口人生活在一起，八张嘴，要吃、要喝、要穿、要上学、要生病……总之都要钱！公公是位兽医，每天按时按点去兽医站上班，那个年代人的觉悟性是很高的，不会只去单位报个到便开小差，悄悄跑回家干点私活之类的，更何况公公是位原则性极强的老共产党员。这样，家里、地里的一应活计就几乎全部堆在了婆婆一个人身上。婆婆白天参加生产劳动，养猪养鸡，为这一大家子绞尽脑汁做这一日三餐，晚上则是没完没了地洗涮缝补。用我老公的话说，他不知睡了几觉醒来，看见婆婆还坐在炕头的一个小角落里，就着昏暗的灯光，不是搓绳子就是纳鞋底，或者用大人无法再穿的旧衣服给孩子们毁改，还时不时用针尖在头发上轻轻划拉两下，这几乎是定格在老公童年记忆中的一幅画。那时他就奇怪怎么娘的活就永远没有干完的时候呢！
在那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村里许多家都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更何况象婆婆家这样壮劳力少却老少一大帮的家庭，做饭简直是件愁死人的事。婆婆总是绞尽脑汁地编算着，把一种粗啦啦的玉米面硬是做出七八种不同的饭样来。生产队分的那点口粮是不够吃到年底的，婆婆就每天散工后再拔些野菜回来，掺和在里面做成“菜团”或“赶苫”，尽量让大家够吃也感觉好吃些。一个偶然，一位远亲给了一张面票，换回了二十斤白面，这可不得了！白面是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好东西，是细粮！婆婆对这袋面精打细算：得给公婆吃，公婆年龄大了；得给孩子们吃，孩子们正连骨头带肉地长呢；得给自己的男人吃，男人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呀。只有她自己------是媳妇、是母亲、是女人，年富力强…….可以不吃。为了吃得时间久些，每次婆婆都用这白白的面做成“连汤带水”的拔鱼子，开锅后，再往里滴上一个“黄参参”的油点，那个油点在白白的鱼子上散成一个个金灿灿的圆圈圈，满屋便弥漫着那滴油的香味，老公说这是他记忆中吃的最香的饭。后来我也给他做过多次，还炸了葱花油酱在里面，可老公总说没那一滴油香，我知道这里面是缺了那个年代的味道，也缺了娘的味道。
俗话说，常在一个大锅里搅稀粥，时间长了，就没有勺子不碰锅沿的。更何况这院子里这么多的老少妯娌侄媳们呢。她们常常会为了一点针头线脑、一把盐或谁的鸡偷吃了另一家鸡盆里的食，以及小孩子间吵架等等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爆发一场战争。如果涉及到婆婆，她总是笑呵呵地给对方说好话，假装严厉地责打自己的孩子，或跺跺脚吓吓那只偷食的鸡，再或送对方一根纳鞋底的大冠针等，碰上指桑骂槐就装糊涂不吱声，如果是别人间的矛盾，她也总是放下手里的活赶快出来劝解，她总说“大家都是至亲，抓起灰来比土热”！我婆婆和她的婆婆在一个炕上生活了整整八年，也从没有吵过架拌过嘴，甚至连脸儿都没红过一次。这个我坚信，因为我成为婆婆的儿媳也二十多年了，婆婆从未因为生活费、买东西、干活多少等等的事情唠叨过、不高兴过或跟街坊邻居抱怨过。
婆婆总是笑呵呵的，从不高声大嗓地说话，她以自己的宽容、隐忍、识大体、好性子赢得了这一大家子的尊重。公公的四哥一家随军去了部队，腾出的三间房指名道姓叫婆婆一家住，搬进了这独院的三间小坯房里，婆婆劳作的更起劲了。
这时也已开始了大包干，婆婆的公婆已相继去世，寄养的侄子也接走了，婆婆的三个孩子也“省手懂事”了，婆婆几乎全身心都泡在了那十多亩责任田里。最远的地块离家有十里左右，她不会骑车，无论多远都靠两条腿步行，还要扛着铁锨、镢头或背着半袋化肥，常常是天不亮带点干粮就出发，晚上天都黑透了才回来。“要过好日子”！就是这样一个简单朴素的希望支撑着这个矮矮的女人迸发出超强的体能和力量。给老公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夏天，起蒜。婆婆早上五点顶着露水推着手推车就去地里了，一直到下午三点多，饿着肚子的婆婆推着一大车蒜往回走，她那矮小的身体隐在高高的蒜垛后面，根本看不到前面的路，这时恰好变天了，下起了雷阵雨，雨大的象有人拿着葫芦瓢从天上往下倒似的。婆婆推着那一大车蒜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滑滑滋滋地往回走。当时十二岁的老公在家负责照看两个妹妹，当看到母亲浑身“泥浪次糊”、顺头流水地站在面前时，心疼的哇哇大哭。后来，每逢星期天或假期老公都要去地里帮婆婆干活，任婆婆怎么撵也不走。
我老公十六岁的那年，婆婆盖起了属于自己的三间新砖房，成了十里八村少有的几个万元户之一，公公也在村里风风光光地第一个骑上了摩托车，后来，又供养了两个大学生和一个中专生，并且三个孩子都在城里安了家。六十五岁那年婆婆又在院子高处的空地上盖了三间大大的新房，老两口亮堂堂的住在里面。院里种满了各种蔬菜和鲜花，一到春夏秋三季满院花红菜绿，婆婆笑呵呵地在畦间拾垛着。菜熟了，儿女侄孙亲戚邻居这家一把那家一袋，这时婆婆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是笑。冬闲下来，婆婆就开始拆那一床床的旧被褥，把压实的棉花一点点地撕得暄腾腾续的平平的，再给外孙们缝些新的，孩子们从小在城里长大爱干净，给孙子缝床大的，孩子个子高，大冬天总是盖不住脚…….。逢年过节，十一口全回来了，大家聚在一起兴奋地侃侃大山搓搓麻将，这个小老太太就一个人悄悄地笑呵呵地在屋里院里厨房里忙来忙去，做她能做出的所有好吃的。
老公是个孝子，总觉得他的母亲非常不易，为了这个家辛苦、隐忍了一辈子，所以对婆婆格外的好，甚至好的有些没了原则。
每次回老家，老公总要听婆婆没完没了的拉家常，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知翻腾过多少遍，我都快背下来了，可老公每一次都听的饶有兴味。婆婆去院里的菜畦摘菜，老公就跟着去，一个劲夸婆婆的豆角结的真多，黄瓜长的快有胳膊粗了，这西红柿都裂开缝了，一看就知是沙瓤的，好吃……..！婆婆被他儿子夸得满脸神气活现，一个劲地说这是什么品种，上了几遍大粪，跟谁家要了两袋羊粪，浇了几次水，得了什么病打什么药抢救过来的……..等等，老公还时不时地故意出个洋相，把婆婆逗得咯咯地笑，娘俩一唱一和默契的让人忌妒。每当这时我就发现婆婆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笑开了，两只浑浊的老眼变得亮亮的放着光，微驮的背也似乎挺直了不少。
自从前年我的母亲突然去世后，老公回老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即使白天没时间，晚上出车回来早一点也要拉着我回去看看。
去年春节回老家，晚上睡觉时老公提出要挨着婆婆睡，一向他都是和孩子们在外面的小床或沙发上滚成一团的，这次不仅要挨着他老娘还说要钻到他老娘的被窝里搂搂老娘！婆婆赶紧撩起被子的一角说：“快进来，外面冷”。然后就象小时候那样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为儿子掖好后背，可现在她的胳膊已环不过儿子粗粗的腰。看着这亲热的娘俩，我不由的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年轻的母亲给自己缝小褂、梳小辫，无论多没钱总是把一双儿女打点的利利索索。可一转眼母亲老了，没了！连一个侍候的机会也没给我留下！眼泪滴落到嘴里，我侧过身去，任由这娘俩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下来，听到了婆婆均匀舒畅的鼾声。我轻轻地翻过身，借着外屋射进的灯光，看见婆婆就象个孩子，枕着儿子的一条胳膊卷缩在儿子的怀来，那样小小的一团儿！她齐脖梗以下被儿子用被子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头发花白的小脑袋，满是皱纹的脸上表情显得格外祥和宁静。她一侧的鼻梁上斜挂着一颗小小的泪珠，在灯光的映照下象一粒小小的珍珠发出柔和的光。老公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被子仅稍稍搭过了他的肩，整个后背全部裸露在外面，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只是怕惊动了怀里熟睡的老娘。是啊，年轻时，孩子是母亲的孩子；年老时；母亲是孩子的孩子！
看到这里，我轻轻地坐起身，把压脚的那床小被给老公盖在了身上……！
作者简介：
花花，原名赵清华，河北省怀来县沙城镇人，1969年出生，1994年毕业于河北农业大学，分配到中国长城葡萄酒有限公司工作至今。热爱文学，近年尝试写作，偶有小作发表，在全国首届“七夕.华原杯”爱情作品大赛中荣获十佳网络作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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