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故乡的追忆与王朝的背影，都只剩一座坟茔作为纪念碑
（一）苏丹尼耶
在哈马丹又一次回顾波斯历史，虽经起伏，连绵不绝。接下来的苏丹尼耶、特赫特苏莱曼、马拉盖（蔑拉哈）、大不里士都围绕着伊尔汗国展开。看到这个蒙古汗国基本都是伊斯兰的样子，很难和我印象中的草原帝国联系起来。我在上博讲解钱币，成吉思汗铸造的钱有汉式的银质大朝通宝，也有花剌子模匠人制造的伊斯兰式金币，完全不是一个体系，当时就让我对蒙古帝国的多样性充满好奇。伊尔汗国不是蒙古帝国的全部，却是走得最远的那部分，希望可以从所见的遗存中找到一些答案。从哈马丹到苏丹尼耶的路可真远，午饭就在路边解决，汉堡、可乐、水果加上团友们的热情，味道非常好。
苏丹尼耶是伊尔汗国最南也是最后的都城，完者都汗希望将其建得宏大完美，如今只留下他的陵墓，成为伊尔汗国最伟大的纪念碑。挺立在蓝天之下，田野之上，分外醒目。天蓝色的穹顶离着很远就能看见，站在其下更觉其高。与一般的波斯伊斯兰建筑追求四合围起、场院宽广不同，完者都汗陵墓追求单体的高峻，从建筑的发展方向去看更类哥特式。八角形的高塔建筑有38米宽；穹顶跨度25米，略不匹配，但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已是极限；于是在八个角上立起八根纤细的高塔，达到整座建筑的平衡。八座塔象征八善门，如今残损严重，蓝色的琉璃砖已剩不多。
苏丹尼耶圆顶建筑意义非凡，是当时仅次于圣索菲亚大教堂的第二大穹顶。两者的建筑逻辑并不相同，圣索菲亚采用帆拱结构，需要东西半穹顶和南北大柱墩支撑，内部看主穹顶很完整，外部看则并不突出。苏丹尼耶圆顶与伊斯法罕聚礼清真寺穹顶一脉相传，世遗的评语也相近，“particularly in its innovative double-shelled dome and interior decoration.”（完者都陵墓）“ Its double-shelled ribbed domes represent an architectural innovation that inspired builders throughout the region”（伊斯法罕聚礼清真寺），差别只有“肋”（ribbed），在伊斯法罕聚我拍过穹顶，八条肋非常明显。可惜陵墓内部搭着繁密的脚手架，抬头仰望完全看不到穹顶，实在遗憾。
顺便聊聊波斯穹顶。最早是单壳顶，跨度不大。塞尔柱时期出现连续双壳穹顶，两个壳靠得较近，连接紧密，通过鱼骨式砌砖法形成连贯一致的结构，实现更大的跨度，如伊斯法罕聚礼清真寺穹顶。同时期也有锥顶，本质也是双壳顶，外顶锥状，内顶圆形，如贡巴德·卡武斯高塔。后来波斯工匠创造出特有的不连续双壳穹顶，壳间距离较大，用补强板和木支架连接两壳，如此外壳可以做得更大，如伊斯法罕伊玛目清真寺穹顶。我猜苏丹尼耶圆顶可能是从连续双壳向不连续双壳的过渡，因为远观时我看到圆顶下的鼓座较高，这正是不连续双壳穹顶的特点。意大利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采用同样的双层结构和鱼骨砌砖，按意大利人的说法，布鲁内列斯基从罗马万神殿获得的启发，可万神殿既没有双层结构，也不是砖砌穹顶，启发有点大，完全是全新的创造。从建造年代而言，圣母百花大教堂晚于苏丹尼耶圆顶一百多年，有足够的时间实现知识的传递。
完者都汗陵墓的装饰比穹顶更有看头，从印花泥砖到灰泥雕塑，从彩绘到釉砖，那个时代所有的装饰技艺都有展现。装饰题材也是几何、文字、花草应有尽有。我最喜欢淡蓝淡白的大团花纹样，有点青花瓷的味道。细密的几何纹样也令人印象深刻，通过多边形自身旋转演变成星，例如三角形旋转得到六星形，十二星形；矩形旋转得到八星形，十六星形；乃至更多，这种方法叫做“girih”，形成的星形称为伯利恒之星。可以通过盘旋的楼梯登上二层和三层回廊，三层回廊向外开敞，可以眺望风景。廊顶的砖雕更鲜艳规整，大概能看出由文字构成，我请宝老师分辩含义，正中是真主安来，周围用穆罕默德的圣名盘成五角星。釉砖的使用越来越多，但还没有到一统墙面的地步，更多是点缀、勾勒和镶嵌在整组的纹样之中。
完者都汗的墓室就在陵墓地下，有通道可达，如今空空如也。墓室入口旁还有一座附加的礼拜堂。蒙古汗王传统采用秘葬，传说成吉思汗下葬后用万马踩踏三日，直至完全看不到踪迹。历代元朝皇帝陵墓也为采用汉俗，没有墓碑，杳无踪迹。伊利汗国的合赞汗和完者都汗皈依伊斯兰教，更改蒙古传统葬俗，是非常少见的例子。可惜棺椁无存，依然无法详细探究。
苏丹尼耶是完者都汗新建的都城，也是伊利汗国最后建造的都城。从残留的城墙可以看出建立不朽名城的野望，但也只用一代就被放弃。如今的苏丹尼耶仅剩残迹，只能从航拍图和细密画中寻找原貌的线索，比如有条小河穿城而过，就在陵墓前方，我们参观前上上下下的栈道应该就是河道原址。蒙古都城大多因地制宜，工匠也以本地为主，因此伊利汗国的都城风貌与元朝都城完全不同。城外的Chalabi Ughlu修道院和陵墓，也是伊尔汗国的遗存。属于苏菲教团（鲁米的追随者）的修道院已经残损，Sheikh Barragh的八角坟墓依然完好。稍远还有毛拉哈桑喀什陵墓，与完者都汗陵墓遥遥相望。这是座年代稍晚的萨法维建筑，高高的鼓座上同样顶着个蓝顶。总体而言，苏丹尼耶就剩下这三座圆顶，或许是因为穹顶的神圣性，或者建筑的复杂性，后世特别珍视才能流传至今。
更远的山坡上还有座藏传佛教寺院，可能是史籍有载的大石虬山寺。说实话，我站在遗址前，根本看不出寺院的样子，感觉更像没有顶的石窟。唯一保存较好的就是两壁上石刻的中式游龙，应该是中国工匠所为。也看到伊斯兰式样的小龛，希腊样式的柱头，汇聚了各地工匠的智慧。但完全找不到藏传佛教的因素，估计是从蒙古人信奉藏传佛教推测而来。
佛寺外的山坡风景极好，完者都汗陵墓的蓝顶依稀可见，金色的田野翻滚着麦浪，直到远山。宝老师说这里就是阿塞拜疆草原，蒙古人眼中最像故乡的地方，伊利汗国时期为保留草原风光绝不允许任何耕种，如今则是伊朗的北方粮仓。在去下一站的路上，我一直趴在车窗往外张望，田野、草垛、羊群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太爱这田园牧歌的风景。夜幕中，来到速贾思聚礼清真寺，塞尔柱时期所见，合赞汗与完者都汗敕令重修，而且没有被萨法维王朝贴上瓷砖，依然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寺外遇上敲鼓打旗的一队男孩，是阿舒拉节前后常见的景象。
这一日真的很辛苦，还要赶夜路前往赞詹住宿。再一次路过苏丹尼耶圆顶，这是一天里第三次见它，午后、傍晚、夜里，同一座建筑，不同的风情。三次相遇，我对它的关注点也不相同，第一次是惊艳于建筑的恢弘，第二次是感慨于都城的湮灭，第三次是思索于宗教的兴衰。蒙古帝国对宗教的态度非常开放，有传统对长生天的信仰，有凉州会盟后对藏传佛教的信重，有丘处机西游后对全真教的接纳，还有在哈拉和林的王帐里活跃的景教、摩尼教、祆教教士的身影，在大汗们的眼中任何宗教只要能为帝国祈福都是好的。伊斯兰教对伊利汗国的影响更深，这与其依靠波斯官僚执政有关。《史集》的作者波斯人拉施特就是合赞汗与完者都汗的宰相。合赞汗原信奉藏传佛教，由僧侣负责教养，后皈依伊斯兰教。完者都汗原随其母信奉基督教，后改宗伊斯兰教，甚至明确选择什叶派。波斯人写的史书上将汗王的皈依认为是命定的选择，其实不然，应是汗王出于国家治理的考虑，比如完者都汗选择什叶派，就是与马穆鲁克王朝（逊尼派）斗争的需要。对于蒙古的历史研究在世界范围内都不够充分，甚至是被忽视的，随着我接触的史料越多，越发觉得蒙古帝国对世界历史的影响很重要，比如中国古代纸币制度，欧洲的第一白银时代和大航海时代，以海陆丝绸之路为骨架的世界贸易体系等等，甚至清王朝的建立都关系到黄金家族的遗泽。到达赞詹夜已深，这已是游学团的惯例，堪比特种兵旅行。喝一碗汤润润胃，就该洗洗睡了。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