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岳母
二0一六年七月三十一日，岳母因年高肌体功能衰竭，于下午一时零九分在家中去世，享年九十六岁。
接到内弟打来母亲去世的电话，我浑身一震，泪水终归没能憋住，潸然而下。
我和夫人一路紧赶，怕真的见不到老人了。回到家，老人仿佛还存心地弥留着，手是绵软的，身体还是温热的，眼睛闭阖着，嘴巴在嗫嚅，似想开言和我们作最后的诀别。岳母真的走了，走完了她人生的坎坷历程。 岳母九十四岁那年，得了老年人常有的一种失忆症。一次夫人回家看望她母亲后跟我说：“我娘怎么突然糊涂了呢，竟然见面认不出我是谁。只是反复唠叨着“我要到老屋去看你爸爸嘞，他一人在那里孤单，把我扶下去和他说说话喽……”
岳父走得早，一九八六年因积劳成疾辞世。平时岳母对丈夫的惦念总是深藏着，从不外露。患上失忆症后，基本上卧床不起，常常自言自语，食欲减退，身体渐渐地消蚀。看到这种情形，几个女儿三天两头地往家跑，协助弟媳为老人洗澡，换衣，喂饭。思绪清楚时，便同围在身边的儿女开始了老套重复的对话。问：“你爸爸呢？”答：“他早走了啊。”问：“到哪儿去了哟？”答：“他很忙，在看山哩。”问：“哎，看山？莫瞎说，他在看屋嘛。”问：“饭盛好了吗？快送去给你爸吃。”答：“爸爸已经走多年了。”问：“你们把我送到老屋去，我要看看他到底在哪儿，他孤单得很，我要下去陪他说说话……”
岳母的童年充满了坎坷与辛酸。她生在赵家，刚满月被程家抱去做童养媳。小小年纪就帮着家里扯猪草、洗衣、洗菜、扫地等活，与其他孩子一样日子倒也过得顺溜。八岁那年，程家九岁的儿子丢了，眼瞅养着无主，程家就托人把这个童养媳说给明家，明家瞧见姑娘长得俊俏，敦厚朴实，选了个吉日用一乘外婆轿把小童养媳抬了过来。人到了明家，小童养媳那颗稚嫩的童心还全附在程家养娘身上，梦里全是养娘的影子，眼泪常常湿了衣被。白天到菜园里别菜，她会不由自主地向程家那个方向张望，屋里憋久了，便瞅准机会跑到村东边小山坡上踮起脚尖朝来的方向寻视。惟有此刻，想家欠娘的心情才有所平伏。满月那天，养娘惦着一手拉扯大的养女，匆匆来到明家看望。养女见了娘，像盼来了星星和月亮，撒腿跑过去抱着娘嚎啕大哭。养母紧紧将女儿拥入怀中，也忍不住掉泪，抚摸着头安慰道：“女儿乖，莫哭了，你也长大了，该醒事了，你不可能永远地在娘身边，娘会抽空常来看你……”明家娘叹着气，只好让养母带她回去静静心。夜里她紧紧地搂着娘睡，脸上时而溢着笑靥，时而眉头紧锁。娘知道，只要孩子蹚过思亲这道河，心情就会渐渐好转。于是第二天连哄带劝生生地将女儿送回了明家。女儿再次受到亲情彼此间割舍的痛楚。
岳母先后生了九个孩子，三男六女，其中最小的女儿三岁时去塘边洗手溺水夭折。岳母一连几个月止不住抹泪，常常远远地望着池塘发呆，有时竟身不由己地拿把竹扒子去塘边东一扒西一扒地捞。边捞边念着：“春儿，回去啊，娘来接你啦，你不怪娘来迟了吧，娘忙啊，你怎么这不小心呀，伢儿，我晓得你爱干净，手脏了回家在脸盆里洗洗不就干净了么？非要到这深塘里洗。随娘一起回去啊，我的宝贝春儿……”
岳母经历了做姑娘这段刻骨铭心的梦魇和失去幺女的打击，对五个女儿如同儿子一般的珍爱与呵护。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养活这么一大帮孩子，完全要靠大人的勤劳苦做，节衣缩食。在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年头，为了使孩子个个都存活下来，每到吃饭时，岳母就提一大篮衣裳去塘里洗刷。回到家，锅里若有剩余，便吃几口，多数日子是被吃得锅底朝天，常饿得饥肠辘辘，眼冒金星。冬天为不让孩子冻着，趁夜阑人静坐在煤油灯下缝衣补裳。老大穿小了，老二穿，老二穿小了，老三接。二女儿小时候爱吃青菜，冬天菜被大雪压得严实，她也要去菜地扒开雪别些白菜帮子回来煮着吃。小手冻得通红肿胀，母亲连忙把女儿的手捂进怀里。邻家婶婶见岳母饿得不成人形，劝道：“送两个姑娘给人家养呗，你自己身体拖垮了，孩子们更难啊。”岳母感激且坚毅地说：“我少吃一碗，也许孩子有个活命，女儿个个是我心头上的肉呢，割不下这份情啊。”
挺过了这场严重的自然灾害，岳母深刻地悟出丈夫是这个大家庭的顶梁柱。因此，她心中的天平开始向丈夫倾斜。每年开春，是犁耙下水季节，岳父在田里劳碌归来，岳母便端上几个白花花的鸡蛋送到岳父手上，然后跟孩子们打招呼道：“你们都出去玩，这蛋只能你爸一人吃。”儿女们个个都懂事，嘻嘻哈哈一窝蜂似地跑出家门。那些年，岳母每年春上都要集拢一百个鸡蛋给岳父吃。在她的心目中，家中有了这棵参天大树，儿女们才能受到庇荫。岳父是个老党员，当了十几年的生产队长，从不为自家谋点利益。分菜园地，他让别人先挑，剩下鸡口、牛口上无人要的地自己得。黄石、大冶厂矿来村招工，岳母对岳父说：“分给咱队的指标给了别人，你去公社另讨个指标给儿子不行吗？”岳父说：“那也不行呢。”第二年部队到村里招兵，还是部队带兵首长把二儿子带走的。转业后直接被政府安排到一家煤矿工作。岳父每天十分地忙碌，总是五更天披衣起床，先将煤炉子生着。当岳母把几个小孩穿戴完毕，鼎罐里的粥也鼎沸起来了。天微明，岳父便背着锄头在村口吆喝着大伙出工了。
岳母有着一颗菩萨心肠，自己再苦再穷也不慢待别人。一年端午，村里来了位讨饭的小和尚。小和尚身子单薄，大约十三四岁，手里拿着一个木鱼，斜肩搭裢里装着一个瓦钵，边走边敲地来到了岳母家门。岳母示意三女儿送了个小麦粑给小和尚，小和尚三两口吞下粑却无离开之意，眼睛紧盯着餐桌上的肉说：“你们都在吃肉，我也想吃点啰。”老大见状瞪着眼道：“我们一年也难得吃几回肉呢。哪有吃肉的和尚？”此刻小和尚表情似有些麻木，他轻敲木鱼踯躅不前地往后斜视。岳母心地善良，赶忙用碗装些肉菜撵上倒入和尚瓦钵里，慈爱地对小和尚道：“小师傅啊，出门苦着呢，快吃吧，吃饱了好赶路。”回到家里，岳母对儿子说：“人家还是个孩子嘛，面色菜绿的，见了肉哪能不馋。对饥寒交迫者，要心存善念呢。”
岳母去世的前一年，头脑还不是那么糊涂，看到两个人长树大的孙子在面前晃来晃去，关切地说：“你们把女朋友都带回给我看看嘛。”真的就有那么一天，小孙子把女朋友介绍给奶奶说：“奶奶，她叫月儿，是我的女朋友。”岳母耳朵有些背，即使大声杵着耳朵讲，不一定听得清。她指着月儿问：“你是哪家的唠？”好像刚才孙子压根儿未跟她介绍似的。“是我的女朋友哇！”孙子重说一遍。奶奶这回听清了，“你女朋友？哦，我孙儿果有福。”这时，只见她起来扶着床边，摸摸索索地从棉絮底下翻出一个油渍渍的纸包，里面有两百元零钱，颤巍巍地塞到新孙媳手上。
岳母啊，你为了这个家，辛苦操劳了一生，任何困难与挫折都未能压垮你。岳父走的那年，你没随去，那是因为小儿子还是个毛糙小子，还需你扶着。渐渐地儿子长大结婚生子了，家境也一天天地富裕了，再用不着你操心了，直到这时你才真正地想起去找丈夫。岳母啊，现在岳父在天堂已伸出了迎接你的双手，你就心无旁骛地去吧。愿你两老在天堂里手牵着手，互相搀扶，幸福地相守在一起。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