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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柯尊解的中篇小说《远村》(1)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黄石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柯尊解19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长江》、《春风》、《鸭绿江》、《北方文学》、《收获》、《小说》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七部。
中篇小说《远村》 

1  

我高中毕业回到村里的那年冬天,风雪特别大,一连六七天开不了门。生产队不能出工了,年关又一天天逼近,大家便都有些心慌神乱。不知是谁起的头,相互鼓动着,想要趁着大风雪进山里去驮树,挣几个活钱好过年。  

进山驮树,就是到大山里去贩杉树。这其实是自古就有的一项生计。山里有漫山遍野的杉树林,山外又需要大量的木材,尤其是杉树。这中间就要有运输。可山路崎岖,不能通车,又无河运舟楫,只能靠人力肩挑背驮。庄稼人在农闲时日,便结队进山贩树挣些活钱,山里人就叫这些人为“杉树客”。  

后来入了人民公社,政府禁止公社社员去做“杉树客”。但生产队的工分太不值钱,居家过日子,针头线脑油盐酱醋总是少不了的,手头总得有几个活钱,日子才好打发。也就时常有人会偷偷进山驮树。力气大的男人驮六棵一尺二寸围的杉树出来,十二块钱的本钱,卖得好能赚到二十多块钱,差不多抵得上在生产队辛苦做半年的工分值。一般人驮四棵杉树,也能赚十五六块钱,力气差的驮两棵树出来,也能赚七八块钱。这在当时已经是相当大的一批钱了。  

可那时候进山驮树是犯法的。沿途一百七八十里的大山沟里,或明或暗的民兵哨卡多得数不清,一旦被他们抓住,杉树没收,上十块钱的血本泼了,人也要被抓去。碰到心肠好些的民兵,叫你在山里干几天苦活就放你回家;若是碰到坏的,他们先就把你狠打一顿,再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搜刮干净,最后还要送你去很远的地方干几天最苦的活,要害到你沿途讨饭回家,才罢休。  

但到底也还是有很多人成功躲过了民兵的哨卡,三天四夜就能赚到一二十块钱,那么厚一沓票子,谁见了能不眼馋心动?  

我三哥那时候是生产队长,还是党员,他也动了心,说,这样闲在家里也不是个事,趁着风大雪大进山,路上或许真可以混过民兵的卡子。  

那天半夜里,鸡叫头遍,我就被叫醒,懵懵懂懂跟我三哥一起,冒着大风大雪进山。人都出门了,我三嫂却追出门来,要往我上衣口袋里插支钢笔。我说:“进山驮树又不是上大学,插支钢笔算个啥?”我三嫂一边往我口袋里插钢笔,一边说:“你懂什么?你头次进山,荷包里插支钢笔,能避邪。”我很不以为然,可我三哥也说:“一支笔很沉吗?要你背还是要你驮啊?叫你插上你就插上!”  

我就不再说什么了,等我三嫂插好笔,就赶紧随我三哥赶路。  

风雪交加的初更夜,四野漆黑,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这么大个世界,仿佛只有我们兄弟俩孤寂的踏雪声。我心里空荡荡的,有些莫名的害怕,禁不住偷偷伸手摸了摸上衣口袋的那支钢笔。我三哥突然又回头来叮嘱我:“再往前五六里路,就要翻老鹰十八旋了。到那时候,路上碰到的无论是人是鬼,你都不要朝人家看,更不要出声跟人家说话。”  

老鹰十八旋这个地方,我没有到过,可这个地名,我从小就晓得。那是金牛镇进屏峰山地界的分水岭,峰回路断,老鹰也一次飞不过去,得绕十八个旋。那条陡峭的山路,在悬崖石缝里凹进凸出,大白天里都见不到一丝阳光,总是阴森森的,更像是一条通往阴曹地府的路。我以前就听说过很多跟老鹰十八旋有关的恐怖故事,其中印象深刻的一个这样说:有个年轻人,头一次跟村里人一起进山驮树,村人忘了跟他叮嘱翻老鹰十八旋的禁忌。半夜里翻老鹰十八旋时,他突然发觉对面走过来一个杉树客,竟没有人头!他因为害怕,就掏出手电筒朝那无头杉树客晃了一下。却不料那无头人伸手阻挡手电光时,一团黑雾骤然噗哧闪过,老鹰十八旋上立即阴风四起,无头杉树客就在黑雾骤然腾起时不见踪影了。  

惊魂甫定,村人围拢来,就看见那小伙子的两只眼睛各被扎了五根柞树刺!  

所有的人都晓得,在十八旋上上下下的杉树客,有些是人;有些,却是鬼。所以,大家在十八旋上面对面走过,相互也不敢看一眼,更不敢开口说话,连民兵也不敢到这里来设卡子。因为民兵也无法断定对方是人是鬼。对方倘若是个鬼,你若是胆敢看他一眼,他就以五枚柞树刺扎瞎你的双眼。  

此时,我心里涌着一阵阵莫名的恐惧。今夜,我在老鹰十八旋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除了我三哥,都有可能并不是人,而是个鬼!  

果然,攀上老鹰十八旋的头道拐,就开始碰到有杉树客驮杉树下山了。驮树的人不方便戴斗笠披蓑衣,像这样的风雪夜,头上多是顶着一只化肥袋子,脸被遮得看不见了,只有一只袋子角高耸在头上,总让人联想到戴着又高又尖帽子吊着长舌头的牛头马面。这条陡峭的山路就被鬼气严严的笼罩着,人人都不敢吭声,不敢抬眼。老鹰十八旋的路,像是在崖缝里凿出来的,又陡又窄,两个人对面过,空手上山的人,就得转过身去,脸紧贴着山崖站住,让驮树下山的人先过去。所有的人和鬼都是这样,上山下山对面过,不出声,不照面,黑夜里,大家都默默的遵守着先下后上的规矩,倒也井然有序,不起任何争执。  

翻过老鹰十八旋,天有些蒙蒙亮了。这时候,我仿佛是猛然间发觉,一路上就在我身前身后的那些人,突然全都不见了!天将亮未亮,朦朦胧胧的还笼罩着夜的影子,冰天雪地的大山沟里,竟然又只剩下我和我三哥了!我早听说过,天一亮所有的鬼魅都会隐去的,这个世界果然有鬼!我吓得目瞪口呆。  

我三哥也在路边停下来,却说:“不能再往前走了,天要亮了,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原来,杉树客进山,必须昼伏夜行,天放亮就得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天黑再出来赶路。不然,潜伏在山沟里的民兵看着你眼生,就断定你是杉树客,即便你空手进山,他们也要搜身。搜出你身上带有七八上十块钱,他们就要照惩办私自贩树者的章程办你。  

风小些了,却仍然在下雪,还夹杂着小雨。路边右手是山崖,左手却是一条不知有多深的山沟,沟里头是密不透风的苞茅林。我三哥朝下面看了一会儿,听见山沟的苞茅林里有流水声,便猜测这沟不会太深。他先下去探路,然后叫我紧跟着他,攀着沟沿的石头往茅草林里钻。  

我们往下钻了十几丈远,就到了沟底,这才发现,原来沟底的苞茅林里,早就藏着了三四十个杉树客,有空手上山的,也有驮树下山的。  

我三哥领着我在那里蹲了一小会儿,就示意我离开这个地方。  

我跟着我三哥爬出山沟,我三哥就跟我说:“苞茅林里好是好,有水喝,宽敞,活动一下手脚也方便,那么厚的苞茅林还能遮风挡雨,可沟里藏的人太多了,一整天,拉屎撒尿放屁,气味也能把民兵招来的。”  

我三哥朝四下里看了看,竟要带着我往右边的山崖上攀。那些高崖头光秃秃的,连片树叶都没有,哪里藏得住两个人?  

三哥不理我,领着我攀到一匹崖头前,直到没有路了,他才蹲下去,说:“你踩到我肩头上,先攀上去,找个地方安稳妥了身子,再放下绳子把我拉上去。”  

我踩在我三哥的肩头上,待到他完全站直了,才伸手抠牢了崖头上的缝隙,我三哥又奋力托了我一把,我抠住石缝探出身子,却见这崖头上有个小平台!  

原来站在下面的路上,根本看不出这个崖头上的真实情况!这匹高崖竟像是一只鳄鱼的大嘴巴,里头有一张大花床那么大,足可以容得下我们兄弟俩。只是这鳄鱼的嘴巴张得太低了,内空高不过三尺,冷冰冰的山崖压在我们头顶上,想跪着伸一下腰都做不到,只能坐着躺着。可我们趴在鳄鱼嘴巴里,就可以把下面的情况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下面路上来往的民兵,却休想看到我们!  

我跟我三哥并排紧贴崖壁坐下,刚开始感觉还真是舒服极了,坐累了就躺下睡会儿,睡烦了就起来坐会儿。可崖头悬在半空里,尖利的西北风裹着雨雪,比刀子还厉害,直往鳄鱼嘴巴里头灌,人又只能坐着躺着,不能稍稍伸展活动一下身体。在鳄鱼嘴里呆了大半日,我的手脚都快要冻断了!  

我三哥只得把他头上的那只尿素袋子取下来,紧紧包住我的两只脚,又把我的两只手拉过去,握在他的手心里搓揉。可我还是没完没了的打着寒噤。  

我三哥急了,竟要把自己的衣服脱一件给我。我连忙说:“我不是冷。”  

我三哥不理我,埋头解衣扣。  

我急忙阻止他:“你别脱,我真的不是冷!”  

三哥停下来,望着我,说:“你一直在打寒颤啊。”  

我哭着说:“那是尿噤,我想屙尿!”  

我三哥立即就生气的丢开我的手,说:“你不会屙尿啊?要我给你端尿吗?”  

我拖着哭腔说:“这样坐着,我屙不出来!”  

经历了那一次,我才晓得,男人坐着屙尿,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一件事。  

我三哥气乎乎说:“坐着屙不出来,你不会侧身睡着屙吗?十二年的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哟!”  

这跟读书有关系吗?从小学到高中,老师也没教我怎么坐着屙尿啊!我照三哥说的,侧身躺在山崖上,试了试,还是不行,屙不出来啊!  

我三哥没可奈何了,侧身躺下,说:“你坐起来,看我是怎么屙的!”  

我刚坐起来,我三哥侧身躺下去就解开了裤子,扯出来就哧哧的尿了。那尿像一股激流,带着缕缕白茫茫的热气喷射而出,在我眼前的崖面上恣意横流,迅速溶解了崖面上那层薄薄的积雪。  

一股清新的尿骚被冷风裹着,扑鼻而来,沁入肺腑。  

我服了,没读书的人比读书人,屙尿都要痛快许多!  

我们兄弟俩在鳄鱼嘴里躲了整整一个白天,眼看着夜的影子就要上来了,我们正准备吃点干粮,爬出鳄鱼嘴接着赶路,我三哥却突然用手肘子拄了我一下,紧张的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躲藏在鳄鱼嘴里就清楚的看到,一队扛着木头枪的民兵,把躲在山沟苞茅林里的杉树客,一个一个捉出来,在路上排成很长的一路纵队。我认真数了数人头数,扛木头枪的民兵只有十一个,而杉树客却有四十七个!  

四十七个杉树客就乖乖的听凭那十一个扛着木头枪的人摆布。一个领头的民兵喊了一声:“都给我立正站直喽!”四十七个杉树客就争先恐后的站姿势,比赛着在民兵面前讨好卖乖图表现。可民兵却似乎并不怎么满意,仍然操起木头枪,穿插在站姿势的杉树客中间,不停的用木头枪敲打那些人的脚杆。  

他们就这样在山道上站了差不多半小时姿势,一会儿被喝令“立正”,一会儿被喝令“稍息”,一会儿又被喝令报数。可报数总是报不好,中间常常有人报错了。报错数的人便被拉到队尾去挨一顿打。有一个人非常笨,挨了打仍然不会报数,打完叫他回队伍里去,他还是报错了,就又被拉出去打。  

那个人被拉出去挨过好几次打,大家便忍不住哄堂大笑,连那些被喝令站姿势的人,连那些打人的民兵,大家全都笑得伸不直腰。  

我和我三哥躲在鳄鱼嘴里也忍不住轻声大笑。  

折腾了大约半小时,我和我三哥才看懂了民兵要那些杉树客站姿势的目的。扛着木头枪的民兵人数少,怕那四十七个杉树客半路上逃跑,他们命令杉树客解开自己捆扎好的杉树,然后就把那些杉树客编成几个人一组,再用杉树按小组把那些杉树客串锁起来。两棵杉树扛在几个人的双肩上,又把每个人的两只手也捆在杉树上。那几个杉树客被锁在一起,共同扛着一副杉树枷,就只能要走大家一起走,要停大家一起停,步调还得一致。  

民兵就喊着“一二一”,训练那四十七个杉树客齐步走。  

看到路上的那些杉树客被民兵捆好锁好,踏着“一二一”口令动身了,我三哥就悄悄跟我说:“快点,跟在他们后面,千万别弄出响动来!” 

[黄石文坛]柯尊解的长篇散文《一条小河波浪宽》(上)

[黄石文坛]柯尊解的长篇散文《一条小河波浪宽》(中)

[黄石文坛]柯尊解的长篇散文《一条小河波浪宽》(下1)

[黄石文坛]柯尊解的长篇散文《一条小河波浪宽》(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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