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中的故乡如明月和花朵，永不衰败。在唐诗里，我们信手拈来：月下、花前、古台、野寺、篱下、古道、胡马、越鸟……诗里的意象在诗人行走的路上，而不在故乡。几乎所有的乡愁和乡士皆在此处，而非彼岸。唐人诗里的故乡，物象是他们所到的日常，是在路上的写作，他们的诗歌不会像今天的所谓体制供养的诗人那样居家的写作，并美其名曰书斋写作。如果在书斋可以抵达诗歌的通途，就不会有采诗官到民间去采写《国风》，不会有周游列国的孔子编写《诗经》，也不会有今天对《诗经》的一致评价：颂不如雅，雅不如风。
好诗可以是田间地头、市井巷陌、寻常人家，也可以是家国天下、金戈铁马，还可以是大乔小乔、云想衣裳。好呈现的是开放的丰饶和婀娜的多态。唐诗以细腻而大美，粗犷而雄实，平静而深思，雍容而华贵的姿态给今人提供唐人的日常和思行；唐诗呈现的足够的丰富性令后人叹为观止。那么，我们今天如何读唐诗呢。我想今读唐诗所能体悟的知识和精神，而不是修辞和技巧，也不是字词句的诗意和释义。
唐诗如何为？在农耕文化主导的乡土中国，诗成了士大夫们情感还乡、抒怀壮志、风发意气、蹉跎岁月、书生报国的表达。那时诗人是“士”的宗法和礼乐的形象，是道德和知识的化身，是独善和兼济的楷模，又多是功名和利禄的追求者，即便在盛大开放的唐朝，这无形的枷锁也会在诗人的脖子上，即使是李白这样浪漫豪放的诗人也免不了对权贵的追求。诗从《诗经》始，赋比兴，但唐诗中最好的部分恰是去掉这些语言修辞的部分。诗人在他们所处的时代的自由表达和时间局限的犬牙交错中潜行，唐诗中送别贬谪之诗名作叠出，诗人在困顿中追寻自我和人生真谛。如刘长卿《重送裴郎中贬吉州》的“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高适《别董大》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王维《送杨少府贬郴州》的“长沙不久留才子，贾谊何须吊屈平”，等等，古人的伤情与豁达，纵意与不羁，所谓此处删除多少字和禁词几平没有。
据史书《唐才子传》记载：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联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而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在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诗人孟浩然却“妄议”唐玄宗一番，皇帝虽有不悦，但也无加罪之有。换言之，这当属冒犯之诗，但却不因皇权威仪而诗不在，它传播至今，所以诗骨铮铮。李白有诗评价际浩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当然孟浩然自己更是如此：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在同时代的诗人中，孟浩然不事权贵，我行我素，以及诗风的个性自由与口语的表达恐怕只有大诗人李白青出于蓝吧。
以上由我最近读唐诗有感而发。
对照当下诗歌，好诗的标准在精神向度上并没有位移。
诗，只是越来越呈现出日常的碎片化和非完整性，一首诗的完成越来越琐碎，诗意的确立也越来越艰难，经验也越来越靠不住。在新的技术下诞生的新的事物，诗意的重新发现和表达将消解传统农业社会确立的审美。诗人伊沙“事实的诗意”的提出使诗歌的内部结构、修辞、抒情、意义、象征和隐喻已经开始崩溃，新的诗歌美学更加强化日常记叙、情景片段和驳杂的生活场景，这些诗歌的写作来自诗人不断刷新的生活流和信息凶猛的当下，使得诗歌的写作变得越来越有难度。
再回到我读石功锦诗歌后的感想：乡土无法回到曾经的时间，乡愁已经支离破碎，乡情依旧割舍不了，乡土诗何为？乡土在经历巨变和阵痛后，诗人面对的乡土将是隔空感和错位感，而不是心灵旧有的归隐感。乡土不再是五谷、田园、乡俗、丧娶等，它更是村庄空空荡荡之后人心的变迁。
与朋友石功锦共勉，是为序。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