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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金属的“不绝回响”——说说钟、铎、铃、铙的故事。

汉代郑玄为《周礼》作注时归纳道:“金,钟镈也”。传统中国乐器有八音之称,即按照材质分为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共八个大类,这其中居于首位的金类多为礼乐器或军乐器。

先秦有独钟

我们可以肯定的是,金属器物的问世普遍较晚,但仅从形制而言,钟类乐器不见得迟于丝竹土石。仰韶文化遗址中已经出现了陶质的钟,高度明显超过腔径,并带有可悬挂的短柄,这是钟的基本特征,也被视作后世青铜钟的前身。陶钟距今已有五千年历史,可以通过敲击发出简单的乐音,但陶土毕竟易碎不耐频繁碰撞,因此留存至今的极为罕见,进入礼制文明后渐被淘汰也在情理之中。

铙的纵长和横宽较为接近,大型青铜铙插在木架上敲击。

青铜冶炼技术走向成熟后,人们开始仿照先前的陶钟形制,烧制更为坚固耐用,声音更为浑厚悠扬的铜钟。学界一般认为最早的古乐钟为商代的,通常为双弧合瓦形,横向和纵向长度接近,通过外壁棒击产生乐音,常见为大小逐次变化的一组,小的可以手持,大的只能插于木座上。狭义上的出现稍晚,由倒插朝天改为口部向下悬挂,根据悬挂方式的不同,又分为甬钟(斜挂)和钮钟(垂挂)两大类。

造型独特的羊角钮钟,历史相当悠久。

列器各专称

所谓的甬就是指钟体上方的中空短柱,其根部的一道凸起环箍叫做,上有挂绳的环钮叫旋虫也叫,可以配合调节,后人用斡旋一词比喻解决矛盾,消除不和。钟体弧面分为长短不同的两段,较长的上段为,较短的下段为,凹入的下唇为于,内壁的浅槽为,最下端尖锐的部分称。单个弧面左右各有九个分成三排的乳突称之为枚或景,三排之间的两层刻花叫做,钟腔上端截面谓之,枚并非纯装饰,科学测定发现能使音色淳厚优雅。 

典型甬钟各部件名称。  

成组的甬钟就是我们熟悉的编钟,起初仅有三枚,稍后出现了五个一组的编钟,商代妇好墓中就出土过五件套编钟。编钟的布置遵循礼制中的乐悬制度,最高等级的天子编钟采用四面吊挂的宫悬,次一等的是三面挂钟的轩悬,限于诸侯,再次一等的两面编钟为判悬,对应的是大夫,士人只能用单面的特悬。周代王陵未经考古发掘,因此我们难以一窥全套宫悬的面貌,感受不到上古时代的环绕立体声,只能从现有的诸侯编钟展开考察。

曾侯乙墓编钟甬、钮、镈三钟全会。

两弧振金声

我们知道采用合瓦形结构,是达到一钟双音音效的必要前提,小三度和大三度音程相继出现并完美结合,避免重复音的同时又确保骨干音设定于最佳位置。同一枚钟上正鼓音侧鼓音音量略大,余音更长,音调稍低(三度音程的根音),两种音各自激发点正好与节线对应重合,最大程度保证不会互相干扰。就整套编钟而言,钟体越大则音调越为低沉浑厚,小型钟音量小而调高,音色纯净而余音短促。

大型古乐表演,编钟是不可或缺的底蕴。

受到冶铸技术的局限,古人的大型编钟很难一步到位铸造成功,这时候乐师会拿类似小型五弦琴的均(韵)钟进行对照,一旦发现音高不准,会用锉刀在下沿内侧的隧部进行剡磨。验收合格的编钟才能正式“上架”——乐悬的横杆叫做(sǔn),侧面立柱部分称为虡/簴(jù),高等级的簴往往是双手上举的铜人,著名的曾侯乙钟就非常符合《甘泉赋》中的描写——金人仡仡其承锺虡兮。

用作钟虡的举臂金人。

律镌别羽宫

击奏编钟用到两种不同的工具,上层的小钟用丁字木槌,下层的大钟则用一人高的长木棒撞击。编钟的钟体上錾刻铭文标注阶名和变化音名,即宫(do)商(re)徵(so)羽(la)和羽角(升do)、宫曾(降la)等称谓,还有一些则铭刻乐律铭文,注明律名和阶名对应关系,还有八度音的对应说明。比如C调在曾国对应姑洗宣钟,楚国则称为吕钟,晋国叫六墉,而且甬钟以姑洗为基调命名的乐音,和现代C大调标准的标音体系吻合。

曾侯乙编钟下层有一件不大“和谐”的大钟,显得比较丰满敦厚,古人将这类钟称之为镈。一般镈的口部较平截面近似圆形,顶端为双龙或螭虎钮,有些镈钟合瓦相交的部位带有镂空的扉棱。有人形容铃是喇叭裙,而镈则是束腰筒裙,虽然浅俗却也非常形象。较大的镈称作镛(銿),用以应和节拍,郭璞《尚书》注云:笙镛以间,也就是和笙交替演奏,《诗经·商颂》中说“庸鼓有斁,万舞有奕”。

湘楚地区的镈钟,两侧带有漂亮的扉棱,乳钉已经基本退化。

杀伐动兵戎

行军打击乐器叫做,又称丁宁或金鼓,类似于铃但带有中空长柄,口部微微下凹,两角较为尖锐。使用时口部朝上,长柄插入木座之中,用木棒敲击外侧。常与钲并称的则是流行于长江流域的錞于,外廓类似现代的大口花瓶,采用中空设计,通过外部锤棒敲击,据考证錞于两字就是“钟”的变音。细分之下大致有两种造型。一种弧顶无盘,有些上部还略带倾斜,另一种上方为浅盘带虎钮,以后者更为典型。

古代所说的鸣金收兵,一般最初指的就是錞于。

可用于手持击奏的句鑃,口部朝上类似铙而体形狭长且较小。

清音入杳铃

最初铃也有陶制的,不过和后代敞口的铃大相径庭,是在一个烧成类似栗壳大小,表面开槽的陶球内放置多个石丸,通过晃动陶球发出声响。青铜时代这种球状铃演变成了车马器,名字叫銮或銮铃,设置在车厢前端,其作用和现代汽车的喇叭类似。古人后来骑马也常在马颈下挂一串马铃,出生婴儿项圈和手脚环上也有小铃(荔枝铃),另外在銮铃基础上发展出一种串铃,称之为九子铃

宝塔下方悬挂的塔铎。

多数场合我们所说的是开口带舌的铃,不少古建檐角下方都会悬吊铜铃,佛塔下有塔铎,民间俗称惊鸟铃,现代统称风铃。与铃近似但稍大的叫铎,初始作用为示警和人员召集,先秦学术大家手摇铃铛四处讲学,故而振铎二字就有宣扬教化的涵义。铎有金铎和木铎之分,区别就在于铎舌是铜制还是木制,金铎用于王宫,木铎用于国中。铃、铎共同特征是无需外力敲打,通过晃动发声,西方教堂钟楼上的实际上也是铃,只不过是借助牵绳晃动铃舌。

古代车马具上的重要部件——銮,功能相当于现代的汽车喇叭。

西周到战国时期,成组的编铃曾在宫廷礼乐中占据一席之地,音色清灵透彻但不甚宏壮,可作为辅助乐器使用。但后来逐渐淡出历史,以至于人们渐渐误以为它与雅乐毫无瓜葛,其实铃的作用并不卑微,关键还在于一双能够辨识的“慧耳”。西晋荀勖曾在赵地听到当地的牛铃声,后来他掌管中央乐团,宫中乐律不能协调,荀勖令人四处搜罗赵地牛铃,从中选出一批合于乐律的铃作为范本,很快就把那些宫廷雅乐调教整齐。

找到了合适的乐律铃,荀勖大喜过望。

累代达九重

历代统治者都将恢复周代礼乐看做最高理想,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前朝文物相继散失损毁,尤其是度量衡制度的频繁变迁,理论上要想复盘全套的周代乐律越来越难。好在音韵大师总是代不乏人,这其中隋唐之际的祖孝孙就是个关键人物,他在学习京房律法的过程中,领悟到“一律而生五音,十二律而为六十音,因而六之,故有三百六十音”,重新整理出旋宫之法,为修定大唐雅乐奠定了基础。

奢丽精致的清代编钟,采用底部收敛的鼓形结构。

此外,北宋末年重制新乐规模也较大,仿照周代乐钟制成一套新钟,取当时音乐机构大晟府前两字为其命名。大晟钟以及同期创制的其他礼乐器载入《宣和博古图》,成为明清两代重修礼乐的重要参照。当然宋人改造过的三代礼乐器品式多样,有定音的太钟、少钟,还有饕餮钟、龟鱼錞、絷马錞、云雷钲、云目钲等等,大多只是装饰环节上的变化。有些还有教示意义,比如絷马錞就是通过羁缚奔马的造型,来传达悬崖勒马,切忌过渡淫乐的内涵。

破夜更瞳瞳

从唐代以后铸造大钟日渐普遍,州县大多设有钟鼓楼,击鼓和敲钟轮番上场,用以报时催晓。今天我们都知道一句成语叫做晨钟暮鼓,但在汉魏时期,报时方式与唐代正好相反——夜漏尽,鼓鸣即起;昼漏尽,钟鸣则息也(蔡邕《独断》)。一旦黄昏敲响大钟,京城进入宵禁,大街上不许闲人行走,同时钟鸣漏尽还用以比喻风烛残年,那么究竟何时晨鼓暮钟的制度完全颠倒过来了呢?

宋代以后的大钟,往往钟体上镌刻捐资者姓和事迹

虽然史无明载,但根据一些线索推断,应当出现在六朝后期。《南齐书》中写到,齐武帝因为内宫幽深,低沉的鼓声宫女们往往听不到,于是就在景阳楼上设钟在五鼓和三鼓时敲打,提醒宫女早起梳妆。从此以后景阳钟演化为宫廷的代称,也成为了报时方式转变的标志,但这一变化的最终定型应该出现在唐代中晚期。与之对应的是佛寺中也有晨昏钟,早晚敲打有破睡疏冥的功能,后来又引入了召集僧尼的鼓,晨昏轮替敲打与官方渐趋一致。

兰若蒲牢雄

报时的大钟没有音准和音高的追求,采用标准圆径钟体,其形制经过数百年演变趋于相对一致,一般为圆肩侈口波纹底,上方带有粗大环钮。钟体上的纹饰与早期大不相同,虽然有些保留了较浅的乳钉,但图案层次更丰富,佛寺的钟常有梵文,道观的钟多带八卦,不少大钟上还镌刻长篇铭文。钟楼的大钟一般是通过侧面吊挂的圆木侧向撞击的,据说还可祈福求寿,每到除夕夜撞响一百零八下,能祛除所有烦恼。

河北宣化清远楼——中国最为雄壮巍峨的钟楼之一。

文人吟咏钟声的诗句自六朝以来延绵不绝,唐代在崇佛与归隐风气的双重影响之下,佳句名篇更是层见错出,诸如“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白居易《寄韬光禅师》)等都为今人所熟诵。禅林之钟又常被美称为蒲牢,说是龙生九子之一,在海中每遭鲸鱼袭击辄大吼,故而蒲牢形态被塑成钟钮,久之代称梵钟,而这一切皆由鲸鱼而起,所以钟声又被叫做鲸音也就不足为怪了。

看完本期,您是否有稍稍静下心来呢?屏绝耳畔的喧杂,留下一段千年的铮铮回响。

栏目策划:彦稠;图文编辑:君振

将琴代语 · 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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