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已八十三岁了，由于智力的衰退，记忆力已很差，但是，一提起周先生，我的脑际立即就会清晰地显出他的形象来。
三十年代期间，我们住在上海花园坊一百零七号，我丈夫曹聚仁在上海几所大、中学教书。课余时间，先后编辑过《芒种》《涛声》两个刊物。他搞编排，我搞校正、抄写等工作。我第一次见到鲁迅先生，是一九三〇年夏天。那次，我抱着三岁的女儿曹雯与曹聚仁一起去内山书店买书。书店不大，两间房子，前面卖书，后面是客室。从门帘的缝里，我一眼看到一位身穿长衫，留高头，仁丹胡的人，坐在一张小桌旁看书，不觉心头一颤，那不是周先生吗?我走到聚仁身旁，轻声地说:“聚仁，周先生在里面。”“啊，是吗?”内山老板听见我们的谈话，赶忙掀起门帘让我们进去。聚仁和周先生是早已认识的，周先生忙给我们让座，内山老板给我们泡了刨冰茶。我们与周先生边喝茶边叙家常。先生和蔼可亲，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就是那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周先生。
有一次，聚仁看完一篇稿子后说:“翠，咱们以为自己的文章不错了，你看人家有这么好的文章。”文章的论点明确，论证确切，论据充分，切中时弊，措辞有力，真使人佩服。聚仁把标题改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芒种》上发表了。事后周先生来我们家，谈起了这件事，说这个标题改得好。我才知道是先生的文章，怪不得这么厉害，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有人说鲁迅是铁石心肠，近于“无情”。但从我们交往中，我觉得他非常重感情。有一次我们请他吃饭，因他是受保护的人，那天我们谢绝了所有的来客。我烧了好些菜，先生却对清炖鲜鲫鱼和清炖萝卜最感兴趣。他说:“好啊，不愧是家乡菜，久未吃到了。”那天我还特意做了“小麦铃”（将面粉搓成手指粗细，用指在米筛上捺，做成一颗颗如一节手指般大小，煮了当主食，是我们家乡的一种风味食品)，周先生吃得很有味。从这顿家常便饭中可以看出，先生的乡情是多么浓郁啊!
时间已过去五十来年了，但先生的形象还历历在目，永远使人难以忘怀。
（王春翠口述 王小弟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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