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吕建周 | 雪莲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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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莲花开  

□吕建周 / 文

西天失火了，天地间一片红光，我跟着神仙们去救火，那火焰直扑胸膛，烤得我口干舌燥，神仙们说只有天山雪莲才能灭火，我立刻随他们赶往天山……

 “四儿醒醒，别尿床了！”二姐边喊着边用手指弹着我的鼻子。

真讨厌！二姐还像小时候一样调皮，不让人睡个懒觉。朦朦胧胧中感觉到身体有点晃动，伴随着“轰轰隆隆”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我脑子努力地搜寻着记忆。哦，应该是刚做完手术，回病房的路上吧，我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张不开。二姐还在弹我的鼻子，还在逗我，我心里清醒了反倒不再讨厌二姐，甚至有点很享受，真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曾经的少年。

还是那熟悉的天花板，只是那上面变幻莫测的画面让人目不暇接，时而美女翩翩，时而牧童扬鞭，时而白云朵朵，时而牛羊草原，时而波涛汹涌，时而万马奔腾。“L”形床围跑道嵌在房顶上，那床围来来回回跑了不知道多少趟，永远跑不出那个固定的轨迹，我和它对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似乎有半个世纪之久。跑道那头是我的世界，跑道这头是它的世界。

乱糟糟的声音中，有个声音特别清脆响亮:“醒醒了，说说话！”那是丽的声音，丽是我的同学，一位医务工作者，从我突然倒下的那一刻起，这声音就常在耳畔萦绕，她下班后就跑过来看我，还请了最好的专科医生。要做手术了，她和我朋友开车几十公里来看我。看着身边一圈熟悉的面孔，心里好热。侄儿军问我“四叔害怕了吗？”我摇摇头笑了，“怕？倒不至于，人啊，迟早会走奈何桥的，只是觉得还不是太老，觉得来日方长，其实啊来日也不方更不长，来日还很渺茫。总是觉得，病对于身子像铁疙瘩一样的我是个例外，当轰然倒下的那一刻才明白，明天和意外，真不知道哪个先来。”

白色，是这里的主色调，医生是这里的主题，护士是这里的主角。有人把他们比喻为天使，其实他们就是天使。他们是和煦的春风，他们是温暖的阳光。他们更是无声的细雨，浇灌滋润着一个个荒芜的心田。人未现身声先到，那柔和清脆的银铃声，能把一切痛苦融化，那白大褂下裹着的妩媚的身体，像阵阵暖风，温暖着病房的每一个角落。  

 “该输液了！”“量个血压”“测个血糖”……那一双双充满慈爱与关怀的眼神，如烛火般温暖而坚定。那眼睛，像一潭清水深邃清澈，让人不再迷茫。那眼睛，像灯塔，指引着小舟在深夜与狂风暴雨搏斗。那眼睛，像月亮，柔和的月光倾泻在身上，宁静而安详，可以融化任何寒冰，与死神抗衡。

我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到了对的人，错的事情也就变成对的啦。尤洁，消化科医师，娇美的脸上总是洋溢着阳光春风。看外表，三十岁；论经验，七十岁；论能力，杠杠的。她看病好似拉家常，谈笑间，就把病给看了。我曾怀疑过她的能力，最终的结果，让我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孙，是我初中的同桌，也是老哥们，只知道他在安阳医院上班，电话接通后，才知道他竟然也在新人民医院上班。他淡淡地“哦”一声，就挂断了电话，没有惊讶，没有问长道短，此时我的心到了冰点，难道时间真的会淡化友谊吗？我不信！我坚信友谊是永恒的，不到半小时他来了，尤洁医师陪伴着他。

“我正要把你介绍给外科的孙大主任，他却自己找来了，真是巧合啊，他已经把你的病历看过了，跟他走吧！”在安阳，最熟悉要好的朋友就是老孙，天呐，真会这么巧吗？比买彩票中大奖还巧合。老孙，还是以前的那个老孙，憨态可掬，笑容满面。“跟我走吧，报复你在学校时用小刀划破我手的那一刀。”

“谁给我做手术？”

“卢主任。”

“你去干嘛？”

 “那，那我就和卢主任一起还了你那一刀，只不过那时你是无意的，现在我是故意的。”

“不死也要脱层皮。”本来以为是形容的，原来是真的。每天晚上，爱人和女儿都要给我泡脚，把洗脚盆放在床上脚的位置，然后弯曲膝盖泡脚，因为一天24小时不能翻身，只能用这个姿态洗。女儿搓洗温柔且很认真，腿上竟然搓掉一层皮，脖子、身上也是如此，能撕下来一层薄薄的皮。很享受泡脚的过程，那是亲情间的交流，处处都充满了爱，女儿说搓揉着脚有种踏实感，比在ICU时那种似乎天隔一方的感觉好多了，尤其是在病危通知书签字时的感受。我见过那张病危通知书上女儿的签名，根本不像一名教师的笔迹，横不像横竖不像竖，似乎用好大的劲儿一笔一画拼凑一起的。签罢字后女儿浑身颤抖靠着墙瘫坐在地上，她不愿意签，可又不得不签，这一签，可能就是永别；这一签，亲人的一只脚就迈进了鬼门关；这一签，可能永远失去了爸爸。这种签字需要多大的勇气，承受多大的压力啊……

难熬的闰二月，整整一个月面对天花板，我把前半生的事翻出来反复梳理，总结对错、得失打包。每天睡觉很少，爱人比我睡得更少，她在我病床边打了个地铺，只要我睡醒，她肯定也醒，给我按摩双腿。我问她困不困，她说困，但比起我在ICU里的时候强多了，两天两夜没合眼，就守在ICU门口胡思乱想，心被千斤巨物扯着、揪着、悬着、荡着。等待，等待不知道结果的等待，是最最煎熬人的，那种无助，那种绝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当有医生或护士进出时，赶紧从门缝里张望，哪怕就是看到模模糊糊的床铺，心里能好受许多，她惦记的人还在，还有个盼头。倒是二姐，在地铺上睡得呼天扯地，她说在病房里就特困，回家三天就没合眼。二姐回家是接我上高三的儿子过星期天的，在车上二姐和我视频，儿子坐在二姐的后排，伸长了脖子看二姐手机，这是我病后第一次看到儿子，平时能说爱笑的儿子面无表情，一句话没说，把脸扭向了车窗外，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这是我病后唯一的一次掉泪。

读过许多作家笔下对人死亡时那种痛苦的描述，让人不寒而栗。而我经历的却并非如此。躺在ICU里，一切都得听别人摆布，自己的命运就交到别人手里。此起彼伏的仪器声，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恐怖的声音，那声音像催命符，摄人魂魄。记得好几位白大褂围着我，忙忙碌碌的，那紫红的血浆正流入我的身体。迷迷糊糊中我站了起来，身子轻飘飘的像一张纸，直往上飘，我用手摸了摸头，却没一点儿感觉，低头看了看那仪器，显示——150，我记得应该是W形的，咋会成——呢？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静得头皮发麻。浑身轻轻松松，一点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死了，哈哈哈，我笑了，原来死并不痛苦，反而无比舒畅，那些大作家都是没实践过就胡编乱造吧？走就走吧，本是阴间预约客，黄泉路上鬼魂多，潇潇洒洒结伴行，舍却红尘无折磨。我想到了爱人，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女儿大了，也成家了。虽然儿子不小了，但还读高中，不能自立。想到了儿子，我突然有些舍不得，我走了，抛下孤儿寡母，谁来照顾他们？有事谁给撑腰？我看到儿子被人欺负难过的样子，我心好痛。不行，我不能走，绝对不能走！我用劲拍头掐腿，希望恢复知觉，慢慢地有了点感觉。  

“别动了，求求你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抢救过来，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啊！”一位小护士带着哭腔说，我心里明白，我又活过来了，因为我听到了声音。

幸福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幸福是没有定义的，幸福是一种感觉！

每到饭点，爱人都是到病房外面吃，怕我看到了不好受，可那饭菜的香味实在诱人啊！二十多天了，水米没沾唇，要是能吃碗米饭有多好啊，葱炒大米，伴点碎火腿肠，最好再放点小辣椒，然后再喝一碗浓浓的蜂蜜水，那该有多幸福啊！越想越饿，越饿越想，那种煎熬现在想想都不寒而栗。从窗户望，外面的世界一片翠绿，多希望能摸摸那树叶，那怕就是近距离看几眼也很幸福啊。女婿租了个轮椅，趁护士吃饭的时间，用被子裹着我到楼下和大自然来个了亲密接触，抚摸着那新生的嫩叶，呼吸着那熟悉的树木散发出来的大自然特有的香气，此时才真正感觉到世间是如此美好。

 终于可以下床活动了，爱人和女儿搀着我在走廊里锻炼，碰到病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是微微一笑，微笑是最美的语言，是最真诚的问候，大家同病相怜，谁也不会笑话谁，在这里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不管你当多大的官，还是你多有钱，在这里没人巴结你、奉称你，这里只有病人，只有几床几号，曾经的辉煌在这里一文不值。余生不再是用年记，是用月，甚至用秒。余生很贵，摘下虚伪的面具，活出真实精彩的自己。不再装逼，不再敷衍，不再尔虞我诈，不再阳奉阴违，不再逢场作戏，废话不说，无意义的事不做，珍惜那些珍惜自己的人！

一位曾经是干部的老太太，鼻子嘴里都是管子，腰间挂着几个瓶瓶袋袋，经常半夜里一个人在走廊里锻炼，她每次抬腿，似乎是用尽全部力量，迈一步，就要张大口喘几口粗气，然后再迈步。我问她难受不，她笑笑说“当痛苦成为常态，便不再是痛苦，与其每天唉声叹气，让亲人跟着愁眉苦脸，不如把痛苦埋在心里自己承受，把快乐写在脸上带给家人，让亲人朋友也高高兴兴的，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情字嘛。”

凤在我的蜂场给我视频，看门的狗没瘦反而胖了，估计亲戚朋友们知道我不在家，都来给它投食。我叫了一声“花脸”，本来耷拉着脑袋的狗立刻四处张望，摇头摆尾。“嗡嗡”的小蜜蜂忙碌着，丝毫不因为我的病而受影响，我突然好想回家，好想闻那蜜蜂特殊的气味，好想站在它们中间，像个大元帅指挥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此时我才明白我和小蜜蜂的感情有多深。曾经去探望一位病危的养蜂老前辈，他提出个要求，希望能在临死前再看看他的蜂，那怕是隔着窗户呢，听听它们的叫声也行。我们满足了他的要求，第二天他毫无遗憾地走了。

二姐夫来接我出院，在车上，女儿讲述着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她讲着讲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哭是感动的哭，笑是真心的笑。尤其是讲到在林州市人民医院结账时，更是眉飞色舞，“爹真行，这么多的实在朋友！”由于去医院匆忙，带的钱不充足，我昏迷不醒，手机支付密码大家都不知道。医院催费，在家人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凤、丽等几位朋友给交了上万块钱医药费，直到结账时才知道。朋友强曾经提了个问题：假如有一天生病了，就是那种不可能治好的病，除了至亲，会有几人能借给你钱看病，并且这钱不一定会还上？当时我脑袋飞速运转，过滤着每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当时真不敢确定有没有这样的朋友，碍于面子，还是说有三五个，现在看来，绝对不止三五个，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妈的，这辈子有这样的朋友，值了！

我记得很清楚，农历三月初二回的家，那晚在家睡得很香，梦里面我跟着神仙们来到了天山，白雪皑皑的山上朵朵雪莲花开得正旺，雪白雪白的颜色，纯洁的让人耳清目明，散发着浓烈的清香，沁人肺腑，让人心醉，浑身舒畅。当一朵朵雪莲花从天而降，西天的火逐渐熄灭，天地间恢复了平静，大地上依旧生机勃勃……

——  The  End  ——

吕建周  笔名北方苍狼，林州市合涧镇三池村人，林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爱好文学，职业养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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