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个性强，我的脾气倔，从我记事起，我觉得她太吵，她觉得我爱顶嘴。她强调是顶嘴，我却认为是反驳，是反抗。
三件事特别清晰。
第一件事发生在1982年。大队刚刚解散，小队还未解散。父亲出外打工。我当时十一岁，偷吃了别小队地里的三棒嫩玉米，结果那队长非要母亲当面打我，以示惩罚。母亲第一次打了我，但现在想不起来有多疼。回到家后，母亲说：“等你爹回来让他收拾你。”我还口：“好几个小孩儿都吃了。”母亲说：“你别管人家，你就是不对。”我反抗：“我吃的不是我掰的，是谁谁给的……”我愣着脑袋不服气，并且还上演了离家出走。我觉得，整片整片的玉米地里，吃了三穗玉米，不是大事，非弄得这么严重，母亲是小题大做，不理解人，不体贴自己的孩子……
半夜躲在树林里，看着母亲一遍一遍从树林边走过，喊着我的名字，心里有说不出的胜利感——终于赢了母亲。
第二天饿得不行了，偷偷窜回家，却发现街门没有锁，于是偷偷进家吃了筷笼里的玉米面糠，喝了锅台上的冷稀饭，又悄悄溜出去将街门锁上，伪装出我并没有回家的假象。
时隔多年我才明白，当年没有上锁的门，是母亲故意留下的。
第二件事是母亲说我的吃。如今我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她总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将电话突然拨过来，劈头盖脸机关枪扫射一样地问：“吃过了吗？吃的啥？早上可不能懒的不吃饭……”诸如此类。可我一回答，必错无疑。要是我说：“喝的粥。”她就会说：“光喝粥不行，男人不吃没有劲儿。”我说：“吃的油条。”她马上否定：“油炸的东西不能多吃。”我说：“吃的馒头。”她说：“卖的馒头里都添了东西。”我说：“买了三个肉包子。”她说：“夏天肉不干净，吃就吃素的。”说多少错多少，我于是恼怒，她于是也赌气挂电话。可等不到傍晚，她就又会打电话过来催：“吃过饭到街上走走，不走会发胖。”我说：“胖就胖，怕什么。”她就带着哭腔说：“你这东西，不负责任，还有我们老人呢。”我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可心里已是烦躁得猫抓狗舔。
第三件事，她对我儿子的头发不满意。儿子喜欢韩流的发型，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眉毛。她见一次说一次：“得露出额头来，男人的头发要朝后梳。”我说：“你过时了。现在都是这发型。”她就忽然不高兴：“我又没和你说话，你管闲事。我跟我孙子说话呢。”我儿子只是笑，不反驳也不赞成，于是她扭头又朝我发脾气：“都是你惯的。从小到大跟我顶嘴。”我说：“你不讲理，不让别人说话。我这不是顶嘴，是说事。”她就口气一转：“我早就知道你嫌弃我，老了，没人待见了……”
我一直以为，母亲的发言过多地干扰了下一代的思维。可她却认为，我反驳就是顶嘴，是对长辈的不敬，甚至有时还上升到不孝的高度。
家里每天都在重复着这样的语言大战，我不累，她更不累。我知道，这样的对口大战中，其实是母亲心底里一直对孩子不放心，总觉得她是个无所不知的权威人士，她的地位不容动摇，她是思想永不过时。虽然很多时候我想糊弄她，可往往说着说着就硝烟弥漫。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语言之争，其实是一种幸福。拥有时觉得平淡甚至烦躁，可一旦失去时，就会觉得弥足珍贵。
亲情这道菜里，顶嘴，也是一味极佳的作料。有它相伴，这道菜就永远不会变质。
【作者简介】吕志勇，笔名大爱无痕，畅销书作家。创作至今在《北京文学》《啄木鸟》《读者》等报刊发表文字400余万，已出版《凤舞未央吕雉传》（四部）、《曝光》《商场无兄弟》《仁慈的暴君朱棣》等12部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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