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作者 | 毛毛虫
1
我静静的蜷缩在黑暗里。窗外射进来路灯的余光，四周若隐若现。西北风从各个窗口闯进 来，碰撞着水泥墙壁，又反弹到我的身上，我在寒风“呼呼”的喘息声中，艰难的翻了一下身子，用劲往上扯一下被子，脸部暂时躲避了彻骨的刀刻，可脚又裸露在寒冷里。西北风面目狰狞的觑视着我，忽然它张开血盆大口，舞动着獠牙向我扑来。我本能的往被子里缩脚，可还是被它撕咬了一口。
一阵撕心裂肺的的疼顿时从脚踝处四散发射，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我想起身抚摸一下伤口，可浑身像一滩烂泥一样又流到身下的草铺上。这堆草铺是前些日子在很远的田边捡到的。那天，天有些昏暗，我踩着满地的落叶游荡在不知名的田间地头，我实在是太饿了，耳朵嗡嗡作响，一阵“咕噜”声传来，不知道是鸽子在叫唤还是我的肠胃在反抗。远远地看到，田垄上一溜黑绿，那一定是红薯秧子。环顾四周，没一个人影。我连滚带爬地向那溜黑绿奔去，没错，是红薯。我像一只狗一样趴在黄土里，头拱着茂密的红薯叶，两只手狠劲的挖刨着，终于，红薯露出了紫音音的脸膛，薅掉茎叶，胡乱的在身上擦了几下，我迫不及待地啃起来，虽然满嘴老牙已经松动，但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红薯的清甜伴着泥土的沙粒进入口腔，进入胃里。
“哥，你吃吗？我给你挖一个。”我坐在地头看着帮母亲翻地的大哥。母亲停下手里的铁锹，粗糙的大手捋一捋额前的灰发。西斜的阳光把母亲和大哥映的通体辉煌。
“二子，离霜降还有月把地呢，这时正是上粉的时候，别都把红薯糟蹋了。”娘嗔怒。大哥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拼命地吞咽着碜牙的沙子伴红薯。吃完这顿，不知道下次吃饭又到什么时候了。远远的，有说话声传来。我把半截红薯揣进怀里——好凉啊！以我最快的速度向田边的大路跑去，路边成堆的玉米秸像一座座小山。我猫在小山背后，看到背着镢头的男人跨进了满地玉米茬子的地里。男人高高抡起镢头，狠狠落下，镢头插进土里，男人反向一别镢头杆子，玉米茬子带着泥土坷垃从土里翻上来。
“二子，把茬子上的土磕磕，收到一堆。”娘又抡起镢头进行下一个轮回。
躲在玉米秸背后，一股潮热向我袭来，我用膀子使劲靠在玉米秸上，真有些许热气。有这么热乎乎的东西，我晚上再也不用受冷了。我大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住一捆玉米秸，我要带着这捆秸秆，走到那里带到那里。秸秆上的叶子在我的头顶哗哗作响。抡镢头的男人朝我看过来，嘴里嘟哝了一句，又抡起了镢头。
我抱着这捆秸秆晃晃悠悠的朝着太阳的方向飘荡。不时有路人瞟来一眼，我已经看惯了这种复杂的眼神，跟我没关，我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前面好像到了城市的边缘，车多楼高。在一幢高楼前，我停住了，里面没有一个人影，墙是水泥灰的，那么多窗口是黑洞洞的，楼下杂草丛生，楼前一架塔吊锈迹斑斑。我抱着秸秆，穿过比我还要高的黄蒿子丛，找着门洞，顺着楼梯，我爬上了二楼，四下里看看，终于决定把散发着热气的秸秆铺在一个角落里。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2
估计是又快到冬天了，这两天晚上总是刮风，幸好昨天我在路边捡到了一条被子，有被子盖的夜晚真好啊！昨天太阳快转到头顶时，我在一个饭店门口踅摸着找点吃的，估计是我太心急或者是我太饿了，我看到饭店旁边的垃圾堆里有一大块骨头，骨头上貌似还连着好多肉，我顺着肉香奔到骨头跟前，刚要捡起喷香的骨头时，一只大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我本能的用脚踢大黄狗来保护我的肉骨头——因为我先发现的，理应归我。谁知大黄狗竟然咬住了我的脚脖子，我干嚎一声跌倒在地。大黄狗乘机抢走了骨头。我一瘸一拐地在街上晃荡，脚脖子钻心的疼。前面一个垃圾池边堆着一滩灰黄的东西，我靠近时发现竟然是条棉被，虽然有几处黑灰的碎絮裸露在腐臭的空气里，但我还是闻到了太阳的味道。
“二子，今天天好，去把被子抱出来晒晒。”秀英一边洗碗一边回头跟我絮叨。
“爹，我昨晚尿床了，被子湿了。”铁蛋儿在我跟前嗫喏着。我摸着铁蛋儿的头笑了。
一个烂梨子被我摸得发了热。烂梨子菜叶子吃了一肚，抱起我的棉被子回家喽。
3
风越来越大了，脚脖子处的伤口就像被撕裂了一样，我用力蜷缩着身体，伤口好像钻到被子里了，可脸又露出来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凉凉的东西落到了脸上，下雪了吧？我把手从被子里掏出来，擦了擦脸。哦，我的痦子还在——我的耳朵前有一个黄豆大的痦子，生下来就有。
“二子，大哥恐怕是熬不下去了，你要照顾好这一大家子，替哥照顾好娘，照顾好你嫂子和侄子……”大哥摸着我的脸，摸着我的痦子。大哥的手突然掉到床上。大哥的头跌落到了枕边。大哥的眼再也没有睁开。娘眼前一黑，倒了，再也没有起来。
我挥舞着手臂，驱赶着雪花，可雪花照样摸索着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挥舞着手臂，扑到娘的身上。娘——。
好冷啊！我在黑暗里摸索着裤兜，我记得前几天我捡到一个打火机，明明用完后藏到裤兜里的，哪里去了？那天又在垃圾堆旁找吃的，垃圾堆上洒满阳光，坐在阳光里吃饭，真舒服！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反射着阳光照着我的眼，爬到跟前，原来是一个浑身发着温暖的红光的打火机。我把废纸塑料袋泡沫攒成一堆，打火机“刺啦”一声，终于有火烤了。我躺在冒着浓烟的火堆旁，躺在弥漫着刺鼻味道和恶臭味道的垃圾堆旁，睡着了。腰部受到一阵撞击，我缓缓睁开眼。几张稚嫩的脸在我头部的上层空间，看到我睁开的眼睛，他们惊呼一声“没死，活着！”，一边呼叫，一边像被我炸飞了一样，四散开来。我抬起头看着那帮小屁孩儿，他们立刻像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的跑了。
窗外又飘进来“哐啷哐啷“声，这几晚一直有这种声音响起，今天白天我到楼下看了看，墙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啤酒瓶，酒瓶周围还有好多老鼠屎，不知道晚上老鼠来这里喝酒还是磨牙，或者是鼠洞就在这里。
“哐啷——哐啷”秀英把锅碗摔了一地。
“二子，这日子没法过了。哥和娘已经走了半年了，你整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就知道坐着发呆，你醒醒吧！”秀英歇斯底里的哭喊着。
“我去找找我哥和我娘。”跟秀英告别，抱抱铁蛋，我就恍恍惚惚的出了家门。
我出来找我哥和我娘多少天了，我真不记得了。天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花开了几遍，野果挂了几次枝头，我是真数不清了。
北风挟裹着雪花在我周围肆意飞舞，脚脖子似乎不疼了，没有了疼痛的折磨，浑身舒服极了。上眼皮好像挑着千斤重担一样不堪重负，慢慢的慢慢的，我终于睡着了。
4
恍惚中，我看到了娘，看到了哥。哥面黄肌瘦的搀扶着佝偻的娘。他们站在我跟前，笑吟吟的。
我伸手去抓娘的手。娘和哥突然不见了。
我晃晃悠悠的爬起来，四周找了个遍，还是不见哥和娘。
突然，我看到地上，玉米秸秆上躺着一个依着破烂，蓬头垢面的人，这个乞丐是我吗？我可是我们村里有名的木匠，我有家，有秀英，有铁蛋儿，哥和娘呢？
我轻轻走上前，撩开乞丐额前如毡片般的头发。痦子，我看到了痦子，我摸摸自己的脸，痦子。我怎么会沦落为一个乞丐呢?
我是乞丐，我是乞丐。
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镇上，牛三托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挨门讨饭。
“牛三儿吃屎，牛三儿喝尿……“老疯子李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李记双手握着一个用硬纸壳卷成的喇叭，一边朝着牛三呼喊，一边挑衅似的嬉皮笑脸。
“妈的，要不是老子挨了枪子，又丢了红军证，轮到你小子笑话俺，一枪崩了你。”牛三一边嘟哝一边拿起拐杖当枪使
“哒哒哒，哒哒哒……”
老乞丐和老疯子的对抗，在我上小学时上演了无数遍。因为剧情精彩，所以牛三和李计成了那个小镇的“风流人物”。
但，老乞丐牛三是个有家的人。因为每次看见他，他光光的脑袋都是黑里透着红，红里发着油光，至少说明有人定期给他剃头。老疯子李计也是有家的人，他的衣服比较干净，还爱戴一顶灰色的八角帽。
我仔细端详我的身体：单衣又破又脏，两只不成双的凉拖鞋，头发胡子连成一片，犹如毛毡。
我是谁，我又疯又傻，我叫什么？我应该叫“犀利哥”
那天，我背着一根螺纹钢筋——捡来的，不，那是钢枪。我背着一杆钢枪，雄赳赳气昂昂的踏着正步在街上操练。
“一二一，一二一……”
“犀利哥，犀利哥，来，抽支烟。”一帮半大小子在路边抽着烟喊。
我立正。朝他们挪过去。
他们像躲瘟疫一样四散后躲，一个红头发的小子把手里的半截香烟扔给了我。他们勾肩搭背着嘻哈着跑了。
我捡起半截香烟，捏住，猛吸一口。好熟悉的感觉，烟吸进肺里，变成了云雾，把我拖到了天空，飘飘悠悠，朦朦胧胧。
小时候，牛三，李计…….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家在马岗镇的后坡村。
5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没有了肉体的拖累，我的身体轻了好多。
我跳出窗外，一阵风吹来，顺着风势，我越发飘得快了。穿过荒野，跳过河沟，飞过山头，下了山，拐个弯，我看到了熟悉的村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我的家门口有棵大榆树，我找寻着。看到了，看到了，榆树更大了，枯枝向四面八方延伸，盖住了大半个院子。
我飘到门口，拥抱着榆树。
“谁？”忽然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是田二子，你是？”我借着雪光看到一位似曾相识的佝偻老人。
“田二子？你这些年跑哪里去了？我是你邻居于大爷啊！”
“于大爷，这天寒地冻的天，你黑灯瞎火的在门口干嘛呢？”
“这不快到我的祭日了嘛，我给儿子托个梦，让他到日子上坟的时候给我稍件棉衣。哎！二子，你这是……，你也死了？”
我被于大爷的话吓了一跳，我是真的死了吗？
“于大爷，我的身体还在很远的地方，我回家看看就走。”
“别看了，家里没人了。自从你哥得肺癌走后，你娘不是也跟你哥作伴去了嘛。你就像着了魔一样整天愣愣怔怔。那天你走后，你老婆，你嫂子，本家亲戚满世界找你，可怜那！你老婆后来带着孩子改嫁了，具体到了哪里，这么些年过去了，也没见过。你嫂子和你侄子前几年搬到县城住了。唉！”
跟于大爷告别后，我跳上了榆树尖，看到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屋顶还有几处裂缝。我得先把房子修葺一下才能走，这是我的家，我还要回来住的。
我没日没夜的拔草，和灰，扫尘土，擦地板…..终于这里又像个家了。
6
第三天上午，太阳升起来了，耀眼的阳光把满世界的雪照得刺眼。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启程了。
拐个弯，上个小山，飘过河沟，飞过荒野。县城的边缘，一幢烂尾楼前。警灯闪烁，人声喧哗，穿制服的警察们进进出出，警戒线外，人头攒动。我飘在人群上空，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脸庞。我悄悄站到他们背后，仔细辨别，这不是我嫂子和侄子吗？老太婆脸上虽然已经沟沟壑壑，但她的站姿，她的音调丝毫未变。青年男人虽然已经高出我一个多头顶，但他的五官轮廓分明和我哥一个模样。
“娘，你去看看这次是不是我二叔。”我侄子在人群里悄悄跟我嫂子说，“我跟警察申请过了，可以进去。”
我嫂子撩起警戒带，钻了进去，蹒跚着向楼里走去。
我紧跟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尸体腐烂的气味。
嫂子轻轻走到我的身体跟前，慢慢蹲下，伸手撩开我额头的脏发。嫂子的手剧烈的颤抖着，警察拿着相机“咔咔”的给我的身体照着相。我看到了我脸上了痦子。
嫂子像触电般缩回了手。
“是我兄弟，是我兄弟……”
嫂子踉跄着跑下了楼，跑到我侄子跟前。
“强子，真是你二叔，这么多年，总算找着了，可…..唉！”嫂子哽咽着。
……
我终于回家了。
我躺在父亲和母亲的脚下，我看着亲爱的哥哥。我们一家人，沐着温暖的阳光，幸福着。
“爷爷奶奶，爹，我把二叔找回来了……”
【推荐语】
这是一篇最有小说味道的纯粹的短篇小说。
非常好。
这是疼痛的小说。
作者总是把目光盯准疼痛的人群。
这篇写了一个“二子”，一个骨子里爱家人、亲情浓郁的男人，因为思念死去的母亲和大哥，气疯了，离家出走，沦为乞丐，最终冻死在街头。
这种对生命的歌唱，是最高贵的！
小说情节并不多，但语言非常到位。隽永而灵动。
——大爱无痕点评
毛毛虫 原名付志兰，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用文字表达感情。在闹市中寻求宁静，在深夜抚慰心灵。
©原创作品作者授权发布 部分图片源于网络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