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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期《奉天诗刊:名家经典》:田耘诗选


田耘诗选
 
 
为什么我一笔也写不出风花雪月
 
因为我的家族是杞人的后代,惯于忧天
这种来自体内的缺陷在别人家屋檐下的欢声笑语中
总令我体会出更深刻的孤独
忆起儿时的晚餐形同于批斗会
总是和着鼻涕与泪水完成的
我们家族的忧郁基因
使我们往往只看到事物粗糙、残缺和凹陷的细节
而那些快乐的人们,总是善于发现事物中
那些光滑、明亮与凸显的部分
 
在生活中我注意到,有那么多深陷于低洼
和沼泽地带的人,两手空空
全身却遍布着快乐的细胞,他们总是以爽朗的笑声
抵御一场又一场风暴的来袭
我曾惊讶地看到他们从貌似破败的体内
变出一朵一朵的鲜花来
而我们这些站在开阔的高岗上
手中提着满满的果实
却整日眉头紧锁的人
我们是否与他们有着质的不同
 
伟大的生活导师啊
我不知道普天下有多少
我这样的人还未自惭形秽
还没有拿出一柄亮闪闪的手术刀
开始对自己刮骨疗毒
 
在第十届梨花诗歌节开幕式上
 
请允许我的眼眶再次湿润。上一次是在
石家庄的诗歌朗诵会上听黄亚洲的
“大运河放歌”,当朗诵者张敏霞
奔涌的激情遭遇大屏幕上
诗歌原文的波澜壮阔,当祖国的血液
开始在大运河的血管里汩汩流淌
我的眼泪瞬间就跌落下来
 
“爷爷,梨花为什么开,又为什么落”
梨花诗歌节开幕式的情景剧《梨花心语》 
梨树下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再一次击中了我
漫山遍野的梨花背景下,爷孙俩依次穿梭于
班婕妤、郝隆、慧远大师、续范亭、刘子干
穿过那五千年的花开花落
最后来到希望的田野上
 
烈日下我拉低帽檐
刻意掩饰着早已模糊的泪眼
掩饰着在一颗诗心的炙烤下
随时会火山喷发的情感
我承认,是诗歌让我变得
越来越脆弱了
也许,在面无表情的人群里
我应该引以为傲
 
滹沱河下游对上游的问候
 
三百公里外仍然是故乡
我们共用着一座父亲山——太行山
共用着一条母亲河——滹沱河
 
行至滹沱河大桥
同车的原平诗人秀蓉,显然不知道
我来自石家庄,开始热情地给我
介绍“滹沱”二字的写法:
左边三点水,右边是老虎的虎去掉几
“下面是之乎者也的乎”我立刻打断她
 
在秀蓉惊讶的神色中,我向她
捎来滹沱河下游对上游的问候
捎来雪花梨之乡对酥梨之乡的问候
石家庄的梨花已经谢了,原平的梨花
恰到好处地满足了一个
还未来得及去赵县看看梨花的
石家庄人
 
在红门书院
 
在东南贾村的红门书院,在韩玉光先生
祖屋的南墙上,几十张山西诗人的脸
瞬间震撼了我。其中有几张脸是我熟悉的:
雷霆、潞潞、张二棍、韩玉光
更多的脸是我所陌生的,但这并不影响
我在观察它们时所持有的亲切感
这些或微笑、或沉思的脸,具有中国诗人
的脸上应该具有的一切特质
更重要的是,这几十张山西诗人的脸
肩并肩挨在一起,出现在一个小村的墙上
这件事向我,一个外省诗人
透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讯息
 
是我的一再纵容把一个女人推到了恶毒的顶点
 
多年过去以后,我已经认同了生命中
那些苦涩晦暗的细节
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而且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它们令我完整,使我的骨头锻打得更为结实
 
我早已原谅了曾经把我推到坑里的所有人
现在的我,能够平静地
和那些人中的每一个人握手
但唯独有一个女人
如果她现在突然对我伸出手
我会犹豫不决
 
但我承认,多年前
是我的一再纵容
把这个女人推到了恶毒的顶点
 
开始,是埋在心里的恶毒
然后,是试探性的恶毒
接着,是源源不断、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恶毒
后来,是肆无忌惮、铺天盖地的恶毒
最后,是登峰造极、罄竹难书的恶毒
 
那时的我,总认为吃亏是福
但我没有想到,对恶的善
其实才是天下最大的恶
这个恶毒到顶点的女人
分明就是我一手造就的
 
 
月光,你拿什么来拯救两个女人的寂寞
 
每晚的月亮从东向西,依次经过
她和她婆婆的单人房、双人床
隔着一堵墙,她们聆听着彼此的寂寞
 
她的婆婆有一个老家祖坟里盒装的丈夫
而她,有一个聊胜于无的丈夫,和莫须有的婚姻
她上班,婆婆做饭,她们经营着两个人的家
 
多年来,她们已从充满敌意的陌生人
变成了同一个生活战壕里的亲密战友
她们互相被彼此的生活方式洗脑
她的普通话也同化为婆婆的河南话
 
但她们的话题很少涉及那个人
即她们中间的那个联结点
那个人已被打入一片虚空
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生活的船只搁浅至此
她们安静地停泊下来,顺从了该死的命运
她们只能在每晚的月光下翻晒自己的寂寞
 
今晚的月光又大又亮
你拿什么来拯救这两个女人的寂寞
她们的身体已废弃多年
没有吻痕
只有月光的牙印
 
词语的战争
 
他看见词语的投枪和匕首在人群中飞
嘴唇的漩涡间波涛汹涌
词语的世界里烽烟四起,群雄逐鹿
 
他忽然在悬置的时间之镜里照见了自己的愚蠢
二十多年了,他看得到蜜,看不到剑
看得到绵,看不到针
 
现在,他终于获得了一副火眼金睛,踢倒了炼丹炉
他吞下了糖衣,扔回了炮弹
收复了尊严的河山
站在固若金汤的城池之上的他
以一副超然的姿态观看着正厮杀得
血肉模糊的他们皮袍下面露出的“小”
 
眼看着他们就要这样在无谓的词语的战争中耗尽有限的生命
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喊一声——
嘿,你们!
词语的战争里的输家是不是真正的输家?
词语的战争里的赢家是不是真正的赢家?
 
说罢,他如迦叶般拈花微笑
 
我们什么都谈,就是不谈彼此的幸福
 
我和我妈妈之间,两个女人的家常
无非是围绕柴米油盐、衣食住行
还有养生保健来回兜圈子
 
但我们从来没有谈及过彼此的幸福
我们不敢涉及自身生存状况的深水地带
因为我们知道,这个话匣子一旦开启
屋子里肯定会突然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
 
和许多围城里的人一样
我们每天无味地嚼着我们的婚姻鸡肋
却因为巨大的惯性无法丢开它
我们总是告诉自己,接着嚼吧
我们漫长的一生终会过去
 
石家庄汉朝那些事·刘秀篇
 
光武经营业未兴,王郎兵革正凭陵。
须知后汉功臣力,不及滹沱一片冰。
 ——唐·胡曾《咏史诗·滹沱河》

 
那个低三下四表示效忠,请求持节
巡行河北的西汉宗室后裔、粮商刘秀
在草包刘玄面前,隐藏了内心
熊熊燃烧的火焰。星夜兼程北渡黄河
是为亡兄复仇,更是为了自保
 
逃离虎口,又入狼窝
诈称汉成帝私生子自立为帝的
算命先生王郎,只是幌子
完美的双簧表演,声音来自
邯郸的赵缪王刘林
 
天罗地网中,一次次围剿
与反围剿,狼狈了
滹沱河两岸疲于奔命的刘秀
留下的,却是长安区“凌透村”、
晋州“冻河头村”、深泽“水冻村”
从两千年前穿越而来的村名;
滹沱河沿岸,无数个“麦饭亭”
演绎着同一个饥寒交迫的刘秀
与各式各样的送麦饭者
 
暗夜中的一道火光,在真定
(长安区东古城)亮起。真定王
刘杨将刘秀这支潜力股逢低进仓
押上的不仅是十万兵马
还有外甥女郭圣通的一生
 
“娶妻当得阴丽华”。与发妻阴丽华
新婚一年的刘秀并非喜新厌旧
真定王宫那场盛大的婚礼上
盏盏精致的藁城宫灯,映照出的
却是两个各怀心思的人
 
攻克邯郸,杀掉王郎,平定河北
在鄗称帝,改元建武,定都洛阳
一切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只是那个被一通诏书贬斥得
体无完肤的废后郭圣通
被帝王漠视的身影
比黄花还瘦
 
云盘山古墓、刘邦与背水之战
 
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
地点、人物、事件,变成相及
只需要一个名字:张耳
 
1947年驻守石门的国民党
引以为傲的“铁打的云盘山”
并不是“山”,而是西汉恒山王张耳墓
现实的戏剧性远比小说精彩
丰收路小沿村那个方圆二百多米、
高十五米的大土堆,被钢筋水泥的
碉堡群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当2149年平静的睡眠被打破
墓主人一定想坐起来
对不肖的后世子孙说点什么
 
31年后,基建施工时出土的
铜缕玉衣残片、“长耳”铜印
(秦汉时“长”与“张”通用)
唤醒的两千年记忆中,涌动着
秦末汉初的波诡云谲、雷霆风暴
背水之战,一颗头颅引发的血案
罪魁祸首,是“嫉妒”
 
“相与为刎颈交”的两个好友
魏国名士张耳和陈余,之间的裂隙
也许在秦国的通缉悬赏金里
就已埋下——一千金和五百金
手捧项羽“恒山王”和“南皮侯”
分封令的,是高高兴兴
前往东垣就国的恒山王张耳,与
嫉妒之火越烧越旺的南皮侯陈余
 
发兵恒山,突袭张耳的陈余
怎能想到,“割袍断义”的结果
是自己的万劫不复与张耳的飞黄腾达
走投无路的张耳投奔了布衣之交
刘邦,搭上了历史的顺风车
 
一颗与张耳相似度90%的头颅
糊弄了陈余,倒霉了无名氏
仗义了刘邦。忽然发现张耳的
脑袋还稳稳地长在肩上
怒火中烧,选择叛汉的陈余
二十万大军在韩信、张耳的
五万大军面前,薄得如同一层窗户纸
 
井陉关前,绵蔓河边
韩信似乎已退无可退
前一刻,韩信丢旗弃鼓,汉军败局已定
赵军纷纷抢先立功,空营而出直逼汉阵
后一刻,红色的汉军旗
就已遍插赵军大营
 
只身南逃、被斩杀于汦水的
白面将军陈余想没想过
害了他的,不是命运
而是一颗嫉妒心
 
在井陉口
 
谽谺土门口,突兀太行顶。
岂惟团紫云,实自俯倒景。
刚风被草木,真气入苕颖。
旧闻人衔芝,生此羊肠岭。   
——宋·苏轼《紫团参寄王定国》
 

赵将李牧泣血的忠魂还在
长驱直入邯郸的王翦大军还在
秦皇尸车上,鲍鱼和腐尸的味道还在
秘不发丧的赵高,将大秦帝国
由顶点推向深渊的那团阴云还在
 
绵蔓河边丢旗弃鼓、佯装败退
却已胸有成竹的韩信,还在
被韩信亲手解开绳索的俘虏
李左车眼眶中的晶莹,还在
 
土门关外,让百名骑兵扬起的烟尘
代替王师大军的颜杲卿,还在
那封深夜出城,从真定插翅飞往太原
却被丢至一旁的告急书,还在
切断安禄山后路,以一当十的
郭子仪、李光弼,还在
 
兵困粮乏,身中四枪、壮烈殉国的
老将种师道还在。将井陉乡民护送
至天台山深处的种师闽还在
靖康元年九月初三,井陉山谷的
号角齐鸣、乱石飞滚、箭似流星
还在,尸横遍野的十万金兵还在
井陉城破之日,遍地流淌的血水中
浸泡的几千颗忠心还在
 
光绪二十六年,趁雾偷袭东天门的
法国侵略军还在,老鸹岩的激战还在
屁股受伤的法军头目,还在
屡战屡败后改向腐败的清政府施压
迫使刘光才含泪告别井陉父老的
法军,虚无缥缈的议和诚意还在
佯攻刘光才镇守的固若金汤的固关
却疯狂进攻守备不力的娘子关
从后路包抄刘光才的企图终未得逞
由此不得不对“东亚病夫”的称号
重新进行审视的目光,还在
 
如今,令罗马古道、丝绸之路、茶马古道
全都黯然失色的井陉秦皇古驿道上
从岁月长河中沉淀下来的无数
驿道、驿铺、关城、关楼、古槐、
驿马槽、驿马井、车辙印
向你默默传递的,是一个民族
五千年的悲,五千年的喜
是河北、山西、陕西三省通衢
一百公里的爱,一百公里的恨
 
土门关向右,固关向左
一条路的故事,仍然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田耘,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学士,哲学硕士。曾获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全国主题诗歌征集活动银奖、清华大学出版社迎国庆70周年全国最佳诗歌奖、“中国诗歌网杯”美丽河北·名村古镇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首届井底蛙诗歌奖、第二届“中国诗河·鹤壁”全国诗歌大赛优秀奖等,入围第三届昌耀诗歌奖。著有中国第一部城市史诗《石家庄长歌》、诗集《飞走的堂吉诃德》,诗歌作品六百余首发表于《诗刊》《星星》《解放军文艺》《中国诗歌》《诗歌月刊》《芒种》《诗林》《诗潮》《红豆》《延河》《岁月》等。完成省重点创作选题1项,参与厅级课题1项、省社科联课题1项。

《奉天》诗刊2021年夏季刊总第十四期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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