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彭荣辉）
年届不惑，实在记不起父亲母亲曾欺骗过我什么。
没有。一件也没有。自记事开始，彼此间的往来，无论内外、远近，印象中，一直都是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然而，这一次，却突然发现，不仅是父亲，母亲也跟着学会了欺骗。
清明前两日，携着女儿回老家省亲。母亲开的门，女儿仍旧门才启开，便张口就问：“奶，爹呢？”女儿的乡音说得很溜，这是爸爸没有办法的事。毕竟，生命中最初的几个年头，女儿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你爹不在那里么？”母亲笑笑，然后往客厅连帮椅方向呶一呶嘴。
父亲果真很安然地坐在那里。“爹！”女儿快活地招呼一声，脱了鞋子便奔了过去。我看过去的时候，父亲笑了笑：“回来啦。”
这就算是招呼了。但有点奇怪，已然下午近四时左右的时候，父亲居然在家里。“你没出去走走么？”一边脱鞋，我一边条件反射似的问。
其实，只是随口一问。父亲去年春节期间因为一次车祸，左腿接近脚踝处严重骨折，以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便基本卧床、居家过生活。及至可以拐着拐杖出行的时候，基本一天不落，天天要往外跑。到底是憋得太久，闷在家里很不习惯。更何况，全家人也都竭力支持和赞成他多走走。
父亲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一辈子不得闲。突然腿脚出了问题，而不能正常行走，自然寂寞难耐。怎么办？什么也不能办。只能守在家里，坐在家里，闷在家里，睡在家里。当然，这都是过去。及至七八月份的时候，父亲便可以走出家门，四处简单走走啦。尔后呢，便是愈发不可收拾，只要得空，便走出去，走出去，再走出去。
可是，这一日天气晴好，父亲却坐在家里。“嗯。没有出去。”父亲淡淡地应了一句。没有多想。以为父亲只等着我和女儿归来。
“腿现在都好吧？”放下背包，等到终于喘上一口气的时候，我走近了去问父亲。
“好。”父亲还是淡淡地回应。
“没事多走走。”我提醒父亲。
“嗯。”
感觉父亲情绪不对。“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我忽然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爹，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啊？”女儿似乎心有灵犀，也相跟着问父亲。
“你爹怎么啦，从你们上次走后，就一直咳啦咳啦，还跑医院吊了几天水。他就是作，经常在家里棉衣也不穿。”父亲还不曾应，母亲便突然闯过来嗔怪道。
父亲呢？不说话。但显然面有难色。但再问，父亲却不说话。问急了，才回一句：没什么，挺好的。
然而，挺好的一个人，一下午就一直坐在那里。偶尔站起来，也是小心翼翼。似乎突然间，就没有了往日的洒脱与干练。
“宝贝，爷爷有点不对头。”有一回，我忍不住和女儿说了悄悄话，“总感觉有点萎靡不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还记得春节时候啦，那么冷的天，还到处跑，活蹦乱跳的。这一次不对头，好像整个人蔫掉了。”。
“嗯。我也觉得爷爷有哪里不对。”
可是，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问母亲，母亲只说，就是身体一直感冒伤风感冒作伤风，滴滴弄弄的，一直没停过。
于是，不再多想。年纪大了，偶感伤寒，然后有些不适，完全正常。毕竟岁数不饶人。更何况，骨折的伤痛，让他元气大伤。没办法，能做的，就是提醒：即便在家，也需防寒保暖。
之后，父亲一直没有出门。要么坐，要么偶尔站起，往各处走走。晚餐之后，先出去的是母亲。母亲说要去看戏，然后就走了。但父亲还在家里。“妈都出去了，你还不出去走走啊？”我玩笑似的问父亲。要知道，晚餐之后，母亲还要收拾餐具。完了，才开始洗漱。等完全收拾干净了，她才会出门四处溜达溜达。这都是习惯。小区里住的这几年，母亲一直未曾改变。这期间，如果父亲有意收拾自己，早洗漱妥当。
“嗯。马上出去。”父亲应着。但即使这样，他却一直坐在那儿，将他的两条腿高高的架在茶几上。
父亲一直没有出门。等不及，因为冷，我便早早上了床。关上门，读点书，写点文字。也是习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但过不多久，突然有人敲门。一声高似一声，一声急似一声。侄儿去开门。门开，居然一个陌生的男高音。
听不多久，发现不对。好像是肇祸司机。应该是就在前不久，他开车撞了父亲。并且，这个晚间的造访，似乎是父亲给他打的电话，他才急急赶过来。
客人前脚离开，我便后脚拉开了房门：“怎么回事？你被车撞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啊？你现在怎么样啊？你把腿给我看看……”
一口气，也不知自己提了多少问题。父亲呢？嗫嚅着，只是轻声应着：“没什么。就是腿被撞了一下，有点肿。”
真的就是有点肿么？父亲好不容易褪下裤管。右腿的小腿露出来，整个儿肿起来，红通通一片，饱胀欲裂。
“下午问你，你还说没什么！都这样了，你还说没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我怎么说的啊？总是说，有什么事，给我电话。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打电话给我。马上妈妈回来，我来问她。真是要命！你们纯粹瞎胡闹！！”真是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
“你妈妈晚上不回来了。呵呵，她去你老大（小叔）那里睡了。”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笑起来。（小叔因为工作在外地，房子一直空置，平素都是父亲母亲帮着照应）
有点头晕了。“天！你们还知道骗人了！妈妈还说去看戏，原来是跑那边睡觉去了。难怪都九点了，这么晚还不回来！下午我问晚上怎么睡，她不是说万鑫和你们一起睡么？这倒好，现在一个人跑五楼去睡了。你们真是要命呢，还知道合伙来骗你儿子了！”
第二天清早，母亲回来。问起睡觉的事，她只是笑笑。再问起有意隐瞒父亲被车撞的事儿，她却又是一笑：“你大（“爸爸”的俗称）不让告诉你，怕你担心。”
“这是担心的事儿吗？你们这样，倒真是让我担心了！平常打电话，总是问你们过得怎么样，一定要注意出门安全，一定要注意出门安全。也一再告诫你们，没事不要骑什么电瓶车。现在好了，又被撞了。下次你们说过得好，我还怎么相信啊？还真是呢，到老了，本事大了，还知道骗人，居然还合起伙来骗自己的儿子！”
到底是激动。这不，越说越气，越气越说。结末，就失了分寸。
母亲没有介意。却转而向着父亲：“我说的吧，你儿子知道了，一定会非常生气。你看——”
父亲呢？不说话。默默地，默默地，将两条腿儿高高架在茶几之上。然后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他那条新受伤的右腿……
清明节的前一夜，眼看着女儿躺在身边沉沉睡去，我却突然情不自禁，泪流满面。偌然不是亲身经历，谁又会相信：有一种爱，它叫“欺骗”？
二〇一七年四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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