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欧娜：处女座，七零后。忙碌的家庭煮妇，俩儿子的妈妈。身体忙于柴米油盐，心灵追求诗和远方。
有人说，没有经受苦难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人生。这样说好像有点夸大其词，但是我们应该相信，苦难不是人生的例外，而是人生的一部分。
我们小时候，没有什么玩具可玩，所以一旦得到可以玩一会儿的玩具，就特别开心也特别珍惜；现在的孩子，玩具多得是，却很难再体验到父母当年的那种开心更不懂珍惜。没有经历过匮乏，当然不知道拥有的快乐；没有经历过苦难，也就无法真正体会什么是幸福。
我脖子上整天挂着一把家门的钥匙，在父母上班的日子，负责照看妹妹。妹妹两岁半，有一次她把棉裤尿湿了。我让她把棉裤脱下来，我举着棉裤在火炉上烤，结果离火炉太近，把裤子给烤着了。我慌忙用手去扑打棉裤上的火苗，手上烧的全是泡。
那时候红岗也有个托儿所，后来我妈管那托儿所叫“儿童监狱”。一个阿姨要照看几十个孩子，从几个月的到几岁的都有，混在一铺大炕上，狼哭鬼嚎倒在其次，最让我妈难以忍受的是，每次回家来我衣服上总是沾着别的孩子的屎尿。
有一次我爸下班接我回家，看见我坐在门口的痰盂上睡着了，就想把我抱起来，结果我整个屁股都已经坐进痰盂里拔不出来了，进屋一问那阿姨，阿姨才一拍大腿，原来她把我忘在外面痰盂上好几个小时了……所以等我长到四五岁，能独立穿衣吃饭上厕所，还会照顾妹妹的时候，我爸妈就不送我们去托儿所了。
等我上了小学，我妹妹就开始独自在家了。可能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害怕，每天等我们都走了以后，她就把家门钥匙挂在脖子上，往家门口一站，等着人们下班放学回来。
我每天放学早，总比爸妈早到家。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看见妹妹还是像往常一样站在家门口，脸蛋红扑扑的，流着很长的鼻涕，看到我回来也呆呆的，没有像每天那样高兴。我觉得有点奇怪，摸摸她的脸，很烫，发烧了。
我心想，等爸妈下班回来，天都黑了，医院大夫早都下班了。于是我背起妹妹就往医院走。我妹妹小时候长得胖，我比她瘦小，好几次我都背不动了，俩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踉踉跄跄好容易把妹妹背到医院，大夫给她打了退烧的针，用纸包了几粒药，嘱咐了吃法，最后忍不住冲我说了一句：“小姑娘，这两天下雪了，不要再穿凉鞋了……”
东北的夏天很短暂，有时候刚到九月份就会下雪，甚至结冰。我就那样穿着整个夏天一直在穿的塑料凉鞋，“啪嗒、啪嗒”地踩着九月的冰雪，背着发烧的妹妹，挺自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们那个时代的孩子，差不多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有些人可能经历的更苦。但在孩子的世界里，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多苦，孩子的世界自有它的乐趣。只是如今回首往事，才觉得确实比现在的孩子多了一些苦难，也多了一些人生。
学校离家三百多里地，从此住校。宿舍是八个人一间，四张上下铺。衣服箱子里经常有老鼠出入，冬天水房里的水管也常常冻住。学习特别紧张，连去食堂吃饭都觉得浪费时间。食堂的伙食也很差，早晚两顿都是馒头和白菜汤。白菜汤稀得能洗脚，有时候大师傅还忘放盐。
有一次我亲眼看见食堂打饭的大妈正拿卖给我们吃的馒头贴在脸上取暖，从此我只要吃馒头都剥皮儿。
我们班的学生有像我一样住校的，也有每天上学放学走读的。坐我前面的女孩就是走读生。有一次，她转过来问我一道题。在给她讲题的时候，我不经意间注意到：她的手又白又嫩，那么好看；我的手好几天没认真洗了，皴巴巴、脏兮兮的，像一块紫红色的树皮。
这几天宿舍的水管子总是冻住，就算有水的时候也是冰得刺骨，所以每天洗漱都是草草了事。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突然想把手悄悄藏进书桌里。一直捱到中午放学，不肯再伸手出来让人看到。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臊，似乎突然觉悟到我也是个女孩子啊！这种自惭形秽让我中午顾不上吃饭，跑到开水房打了一壶热水，回到宿舍，认认真真洗了一个中午。
每天的作息时间固定得像在军队里一样：我早晨四点半起床，洗脸刷牙整理床铺，五点钟走出宿舍，穿过天桥，到教室去上早自习。
宿舍里没有热水，要用热水就得拎着暖瓶走过天桥，到马路对面的校园里去打，校园里有一间开水房。打热水一般是晚自习之后用来泡面的，如果还有多余的热水，就洗洗脚；而洗脸和洗头，我们一般都是用冷水。我不喜欢去开水房打水，一是因为水沉路远，二是因为害怕。
我们同宿舍八个人里，我家离学校最远，所以我大概两三个月才能回一次家。那时候火车慢，坐火车回家一趟需要五六个小时，下了火车还得倒汽车。一周只放一天假，还不够我来回路上的时间。所以有时候同宿舍的人都回家过周末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宿舍里。
有一个周日，又剩我一个人在宿舍里。看书看到快中午，学校食堂周日不开伙，所以我决定去水房打壶热水来泡面吃。我拎着两个暖瓶，走过天桥来到校园里。
校园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看门大爷也不知哪儿吃午饭去了。我俩手拎着暖瓶费力地掀开厚厚的棉门帘，走进开水房。开水房里很热，我的眼镜片立时就蒙了一层白雾。
我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开水哗哗地往水壶里灌，这时我感觉身后的门帘掀了一下，好像有人进来了。我以为是来打水的，就没在意。可是过了一会儿，并没人过来打水，我马上警觉起来。第六感告诉我，有一个人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我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可是，我不敢回头。眼前的开水哗哗流着，我心里激烈地斗争着，要不要拿开水烫他？脑子里飞快地设想着用水壶把开水泼向他的情景。
可现实是，我一动也没敢动。直到两个水壶都灌满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过身去——一个男人，全裸着，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把身上的军大衣一裹，转身跑出去了。
我的心砰砰砰……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走路也像踩了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忘了这一路是怎么逃回宿舍的，直到把门插上，我的手还是哆嗦的。我以为自己幸运逃过一劫，后来才发现，我穿的校服后面沾了好多黏糊糊的鼻涕一样的东西……
这件事我没敢对任何人说。当时我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和恶心。学习依然那么紧张繁重，我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夜里频频从噩梦中惊醒，白天上课也会走神儿……
有一天夜里，我被自己睡梦中的喊叫声惊醒，醒来我发现我正紧紧地抓着上铺的床栏，好像害怕被人拖走。那天早上我没像往常一样去教室自习。我旷课回家了。到家我对爸妈说，不想上学了。爸妈以为我是太累了，都说，哎呦，闺女瘦了，这孩子太用功了，身体要紧，在家多歇几天吧，歇够了再回学校。然后我爸张罗做了好多好吃的，我妈领着我去商店买了一身新衣服。
家的温暖让我未定的惊魂终于找到了归宿，晚上终于睡得很踏实。在家游荡了两天，我就想，我爸妈对我太好了，考不上大学我对不起他们；我又想，这段时间学习那么紧张，落下太多课我可能要追不上了……想来想去，实在待不住了，决定还是回学校去完成学业。当时我念的是我们吉林油田唯一的重点高中，那一届大概有800多学生，高考我考了年级前20名。
二十年后的今天，人们对未成年人自我保护方面的教育才逐渐重视，对看不见的心理创伤的治疗和疏导的意识也在提高。回想当年的这段经历，我仍胆战心惊。
想象一下，当年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没有什么安全知识教育过她，也没有什么人可倾诉，她硬是挺过了精神上的困惑和折磨，一个人把这件事消化了。如同走过了一段黑暗的路，走过也就走过了，除了害怕，她没有任何收获。这件事在今天看来有点难以想象，但是在那个时代，不会是绝无仅有。
有一位叫唐佑之的圣经学者说：“唯有苦难能使生命成长。”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很中肯。
苦难，无论是我自己亲身经受的，还是目睹别人遭遇的，最终都会成为我生命的养分。我妈在世的时候常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况且，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即使浸泡在苦难里，他也并不觉得苦，他会把苦难当成生活的常态。
但是一个人，只有给他经历苦难的机会，他的爱和责任感才能茁壮地发育起来。剥夺了一个人经受苦难的权利，也就剥夺了他感受幸福快乐的能力。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