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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赏读|| 汪淏:离婚演习(小说)

文学人生 诗意生活

        第09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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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责编 汪葆夫

汪 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河南虞城,九十年代郑州大学文艺学硕士研究生毕业。曾发表文学评论文章多篇,出版著作有《王蒙小说语言论》《挥手从兹去——毛泽东的诗人形象与诗性世界》《不与心爱者结婚——萨特和波伏瓦的爱情札记》,长篇小说《隔壁情人》《八戒传》《谁能拒绝温柔》《盛开的蝴蝶》《戏》《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走》等,中篇小说集《匮乏岁月》《我们的草莓河》《孤独与激情》《想找一个好地方》等,发表中篇小说近五十部,并有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各类选本选载。现居郑州。

 离婚演习

       汪淏

当初,刘文彬跟张婷结婚的时候,就遭到他所有朋友的一致反对。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夸张,其实一点也不。刘文彬的朋友也就只有三个人:民间诗人何东葵,青年画家钟子明,和我(一个出版社的编辑)。我们都不赞成他的这门婚事,其理由是刘文彬太瘦,而张婷这人却是太胖了,甚至胖得有些离谱,跟她的名字反差较大,一点点亭亭玉立的意思也没有,有她的胸脯为证,她胸前那两坨走起路来忽闪忽闪的虚肉活像一对牛奶,与丰满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看上去就那么晃眼,可不是悦目。因此,何东葵联想很丰富地打趣道,文彬兄,你就是喜欢喝牛奶,也没必要非得弄条奶牛养着嘛。刘文彬没有应答,只是脸色有点像猪肝儿了一下。说实话,我们都有些为他担心,担心的是块头儿明显盖过他,而脾气明显大于他的张婷一旦动起手来,我们的朋友刘文彬在场面上很难占优,会吃眼前亏的。再者,我们的朋友刘文彬毕竟是个大学中文系教师,一个术业有专攻的知识分子(他专攻的是欧美文学),而五大三粗的张婷不过是国棉四厂的一个挡车工,到时候他们到哪儿弄共同语言去?我们都很认同夫妻间要有共同语言这种说法,因而也就不太赞成他们这门不相称的婚姻。

关于这个,刘文彬持有不同意见,他的理论是:婚姻就是婚姻,跟共同不共同语言没什么关系的。他甚至列举了中外一些大作家的婚姻生活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重要的是,张婷这个人很疼爱他,像个姐姐,又像个母亲(远离家人,求学异地,分配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工作的刘文彬需要这种疼爱)。我们三个人认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合适不合适,和谐不和谐。说到家,我们都是为他好。对此,他刘文彬是心知肚明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一意孤行。他硬是瞒着我们把这种事情办成了,大红的结婚证领来了,女方进驻到刘文彬那间白天就得拉着电灯的小黑屋,两个人居然像模像样地过起了夫妻生活。

虽然他们并没有声张,也就是没有请他的朋友们祝贺一下,但从法律的意义上说,他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此事,足见其人还是很能自做主张的,这也让他的朋友们感到很有些伤心:你刘文彬这样做就有点不像话了,你完全没有必要先斩后奏嘛,你就是明了说非要娶她张婷为妻,我们又能奈你何?作为朋友,我们不过是替你着想提点小建议罢了,谁也不会当什么老法海的,犯不着的。不是吗?你不敢请我们去祝贺,我们这不是反宾为主,专门宴请你们夫妇在花园酒店鸳鸯厅里一叙了?

趁张婷去卫生间办事儿的时机,刘文彬有点无奈,又有点狡猾地摊开双手说,没办法了呀,现在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们就是再反对也无济于事了。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不瞒你们说,张婷现在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

我们三人,吃惊地望着我们共同的朋友刘文彬。如此说来,这个瘦家伙的办事儿能力还是蛮强的,早在拿到结婚证之前,就在一块处女地上播撒上种子了。他信誓旦旦,而又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们:朋友啊,你们知道吗?张婷在跟我之前,真的还是个处女啊。说这句话时他都快流出眼泪了。现在他匆匆忙忙地成了婚,该不是他怕纸里包不住火,摆脱不掉张婷那蛇一样的威胁和纠缠吧?

    正在慢慢啜饮的何东葵差点没喷出酒水来,他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巴,调笑道,好啊哥们儿,你不仅铁了心要养条奶牛,又要弄头小牛犊儿玩玩了,真是不得了,可敬又可畏啊。

刘文彬涨红了脸反驳道,你不觉得这是一种人生的完满和幸福吗?

NO!NO!诗人何东葵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恰恰相反,我以为你是心甘情愿为自己设下了一个陷阱。到时候呀,你可别说当初哥们儿为何不给你提个醒。

    哼,哼,哼。刘文彬冷笑道,我哪能像你,像你们这些后现代派,只是他妈的开些恋爱的恶之花,而决不愿结出婚姻的善之果。其实,你们更是胆小鬼,不敢踏上婚姻之路。不是有“围城”之说吗?现在老子就是要进这个城里头去逛一逛,看看里面究竟都有哪些风景。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东葵插言道,是“牛穴”和“牛子”吧。这句插话,慷慨激昂着的刘文彬可能没听清,也许是没在意。他还在唱高调:陷阱?别说是陷阱,哪怕是刀山火海,我刘文彬也敢跳进去,看它能把老子怎么样?

    我注意到,此时的刘文彬已经有些醉眼朦胧了。不然,一向表面谦和的刘文彬哪有这般牛气?于是,我急忙调和道,好了好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还是都正视现实吧。

    而现实就是,我们的朋友刘文彬眼下已为人夫,再过半年他就要当爹了。作为他的朋友,我们只能认可,只能祝贺。再说别的什么都是马后炮了,也显得不太厚道了。

    我们更不能忽视另外一个现实:张婷已经从卫生间回归到座位上了。当着她的面,再去探讨那些敏感而麻烦的问题,就有点不尊重妇女之嫌了,何况人家是新婚燕尔呢。我们就只好把那些祝福之类的话重说了一遍,让人听着很舒服。事实上,这天张婷在筵席上的表现还是比较得体的,对于我们的筵请和祝福,她诚恳地表示了感谢,也没有当着我们的面数落她的丈夫刘文彬,吃菜时的样子也还算秀气。这让我们感到了些许的安慰,也许原来我们对刘文彬的担心是多余的。

    由我们三个发起的,宴请刘文彬这对新婚夫妇的聚会在愉快的气氛中散场了,话别时大家都有些晕乎乎的,然后就各走各的路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就很少见到刘文彬了。我,何东葵,钟子明还是经常相聚,在我这个被朋友称为单身汉俱乐部的二居室里。与过去有所不同的是,现在我们成了三个人,另外一个重要成员刘文彬因故总是缺席,令我们发出“遍插茱萸少一人”之类的感叹。原来我们四人定期不定期地要在这个俱乐部里聚会,谈外国小说,谈诗歌,谈绘画,谈出版,当然也免不了要谈些女人什么的,喝着酒,抽着烟,听着音乐,往往一谈就是一夜,天太晚了干脆就四人同居一室,在地板上铺些东西抵足而眠。那是多么快乐美妙的时光啊。现在结构发生了变化,刘文彬的不在场,有点像少一条腿儿的桌子,感觉有点别扭。因此,我们就会很不自觉地想起他,说到他,甚至骂他是个叛徒,因为一个胖大女人而背叛了哥们儿,但我们并没有把他召唤过来。这主要是考虑到他目前的困难。是啊,这小子也挺不容易的,每周要讲六节外国文学课,还要抽空搞他那部拖了两年多的《索尔·贝娄研究》,更要命的是,他得精心照料妊娠时期的张婷。再说啦,现在他已经基本上失去了自由,出门就要向女主人请假,回家一定得按时。这些我们都能理解,他毕竟是个丈夫并且快要当爹的人了。他在过他的小日子,我们三个还在享受那种单身汉的自由和快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已经有点两股道上跑的车,不走一条路的意味了。

     一天晚上,我们三个单身汉正在看影碟《一树梨花压海棠》,刘文彬敲门闯了进来。对于他的突然光临,我们既没感到特别吃惊,也没表示出过多的热情,仿佛昨天他还和我们待在一起。我毕竟是这个房间里真正的主人,就站起身来给他找了个位置,请他坐下一同欣赏,但他一副犹犹豫豫不想落座的样子。诗人何东葵有点不耐烦地说,快坐下看吧,哥们儿,这可是一部不同凡响的好影片啊,根据纳博科夫小说《洛丽塔》改编的。刘文彬轻轻地噢了一声,听不出来他是惊喜,还是不以为然。他又站了那么一小会儿,才慢慢坐下来。我能够感觉到,他似乎是来跟我们说什么事儿的,但剧情正进行到好看处,谁也顾不上理会他这个。当时,由于灯光过于黯淡,再加上烟雾缭绕,而我们的目光都焦聚在屏幕上,故事的确诱人魂魄,谁也没有注意到刘文彬脸上的表情。

    随着结尾字幕的出现,我起身打开了吊灯,房间里顿时一片光明。我推开窗户,试图驱除一下烟雾的时候,听见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搞起了影评,诗人何东葵感叹道,这片子真他妈的太棒了(他就是这样,凡是外国影片都他妈的挺棒),尤其是演洛丽塔的这小妞儿,真是叫人忍不住想犯错误啊。钟子明笑了笑,接着从画面的角度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刘文彬哼了一声,持不同观点道,我看太一般化了,甚至可以说它糟蹋了小说,就像汉译本严重糟蹋了英文原著一样。我建议你们要看就看英文版的小说《洛丽塔》,谁要看?我那儿有啊。这小子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平时他读英文小说就像看汉语书一样顺溜儿。但我们三人都也没接他这个话茬,谁也不打算去啃那种鸡巴英文原著,因为那会使我们非常吃力。刘文彬的优势就此显示出来了,看上去他很有些得意。

    本来我想就电影与小说的区别说上几句的,可我的兴奋点却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刘文彬的脖子及脸庞上。这两个地方分别有几道鲜红的血印,看上去是相当醒目的,但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了它们。我走到刘文彬的身旁,望着那些伤痕,关切地问道,哥们儿,这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我的问话竟一下子让他流出了眼泪来。他伤心地说,都是张婷给抓破的,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说着,他捋开胳膊、大腿、肚皮等处,让我们当场检验伤疤。

    操!诗人何东葵愤怒地骂道,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被自己的女人搞成了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不要忘了,你的手不仅仅是握笔翻书的,它也一样可以握成拳头!真是的,你没有金钢钻,干吗要揽这种瓷器活呢。

    刘文彬抹了一把眼泪,声调激越地反驳道,你也不要忘了,她肚子里现在正怀着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动她一指头?再者,我以为,一个男人是不应该跟女人动手的,那样就太不够绅士了。

    那你就不要诉苦了嘛,何东葵冷笑道。

    刘文彬叹了口气说,不仅仅是诉苦的问题呀,现在我是来请你们帮忙的。不瞒你们说,我是被我老婆撵出来的,你们根本想象不出来,天哪,她手里掂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啊!若不是我手脚麻利,没准儿就大祸临头了。不知道这会儿她的气消下去没有,反正我一个人是不敢回去的,要不,你们几个把我送回去吧。我想,有你们在,她就不会再撒野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把不敢单独回自己家的刘文彬护送过去就是了。但是,我们得问一下他,究竟为何被弄到这步田地。他苦笑道,不一定非得有什么原因,张婷就是这么个脾气,她的脾气一上来,有没有具体原因她都可能这么做的。

    唔,原来是这样啊!我们三个同时感叹道。

现在看来,当初我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但眼下再抱怨他什么已经没意思了。我们需要做的是,把受了伤而又吓破了胆的朋友送回他的家。而且,刘文彬恳求我们动作要快一点,他怕回去得太晚了,张婷会更加暴怒的。

是啊,现在时间就不算早了,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们就急忙下楼,到了街口,拦了一辆亮着小红灯的黄面的,直奔刘文彬的家而去。

    我们踏上那座破楼的楼梯时,刘文彬做了个假动作,蹲下身子装作系鞋带,故意地拉在了后面。其实他没必要这样做,既然我们把你护送回来了,不用说也会冲锋陷阵的,哪能让你走在前头呢。我们三个大步流星,并排走在前边,刘文彬与我们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

真的是知妻莫若夫啊。我们一敲门,就听见屋里头张婷高门大嗓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等话音落下去,她就将门打开,手里掂着把明晃晃的菜刀冲了出来。真是难为她了,现在她已是身怀六甲了,居然动作还那么灵敏。

这时候,我感觉到身后的刘文彬抓住了我的衣角,有点像孩童们玩那种老鹰捉小鸡游戏时的样子,他低着头喊叫道,张婷你可不要乱来呀,这是何东葵他们。

张婷见是我们一行,像是怔了一下,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试图拨开我们,想直接面对刘文彬其人。当然,她不可能得逞,我们还是相当轻松地缴了她的械具,然后把她轻轻地推到了屋子里。

对于我们,应该说她还是很有礼貌的。她腆着个大肚子给我们让座,并且准备弄些茶水招待我们三个。

我们谢绝了她,没有坐下来,也没让她倒什么茶水,只要他们夫妻不再闹下去,我们的朋友刘文彬没有什么危险也就行了。但她对我们例行了简单的礼貌之后,对他的丈夫刘文彬还是不依不饶,还是要骂,还是想动手。

我们这几个局外人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火气,就不得不象征性地询问一下事情的起因。

没想到,张婷她却出语惊人: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为什么这样?你们问问这个混蛋吧!她指了一下自己的丈夫。

不尴不尬站在一旁的刘文彬,只是苦笑,摇头,什么也不说。张婷也不说。我们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究竟是什么缘故,我们到底也没有弄清楚。其实,他们那点破事弄不弄清楚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并不真的关心这个。但我们三个男人还是像娘们儿那样苦口婆心,你一言我一语的,尽力劝解了半晌,后来看看形势有所缓和了,我们就离开了他们的家。

    打道回府的路上,我们还是有点替刘文彬担心,有点同情他,甚至有点可怜他。诗人何东葵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唉,也活该这小子倒霉,谁让他当初不听哥们儿的话,非得搞上这么一个母夜叉呢。

 

 

后来,刘文彬那边就传过来了喜讯:张婷生了,给他生了个七斤六两的胖小子。

作为朋友,我们三个自然是要带着礼品前去祝贺的。孩子我们也看了,的确胖乎乎的,像个小动物,很可爱,很好玩的样子。张婷骄傲地涨着那母牛一样的双乳(这下子它们真的派上了用场),哺育着这个新生的小牛犊儿。他的爸爸告诉我们说,这小家伙名叫刘挺,姓刘就不用解释了,挺是有点意味的,谐的是婷这个音儿。不过,刘文彬送我们到楼下的时候说,其实,给儿子起名叫刘挺,是让他将来挺直腰杆的意思。他还挠着头皮说,其实我并不想要个儿子,而是希望有个女儿。可是,这种事情由不得我呀。儿子就儿子吧,你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有了这么一个孩子,刘文彬的家庭生活可能会更安定一些了,同时他就更忙了,我们相聚的时光也就更少了。

    也的确是这样。此后,我们就越发难以聚到一块儿了,偶尔通个电话什么的,他也是跟我们诉说一些家庭上的烦闷啦,苦恼啦,我们也都没怎么在意。家庭生活还不就是那样吗?虽然我们暂时还没有亲身经历过,但那都是可想而知的。

    别人家的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一转眼,听说刘文彬的儿子已经三岁了。在这期间,我们三个人仍然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仍然时常相聚,仍然自由而快乐。当然,我们都有自己的情人,至少是性伙伴。有时候这些还要发生一些必要的更换。不过,我们中间也有人快坚持不下去了。最近,诗人何东葵跟一个唱美声的老姑娘打得火热,难分难舍的,已经搞到非要结婚不可的地步了。相比起来,画家钟子明面临的任务更艰巨一些,他现在时常要去安慰一个年轻的寡妇,她是个女交警,不久前其丈夫亡命于一场车祸。而我还在顽固地坚持着单身生活,至于能坚持多久我就没有太大的把握了,我的态度是,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坚持一天是一天,坚持数年,必有好处。

    一个夜晚(又是夜晚。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夜晚,很多事情都发生在夜晚),我正和我的朋友在居室里一起看影碟,法国电影《芳芳》。这个夜晚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窗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跟我一起看影碟的朋友是个比我还年轻的异性,而且形象相当可人,我们的眼睛望着屏幕,身体依偎在一起,手也没有闲着,看完影碟后很有做那事儿的可能,边看边做也未可知。此情此景,感觉自然是很美妙的。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烦人的敲门声,我一点也不想理会这种不合时宜的声音。可是门敲得相当急迫,而且还有一副哭腔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听出来了,外面敲门的,是久违了的刘文彬。他在这样的天气里跑过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急事了。于是,我只好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刘文彬,深身上下湿漉漉的,脸上也满是雨水,也许还有些泪水的成分。他一手拿着把还在朝下滴水的雨伞,另外那只手提着一个体积不算小的仿皮箱子。

我很有些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要出差,干吗要在这种鬼天气出门呢?

    刘文彬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随之又一脸悲壮地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而且,我今晚不打算回去了,就住在你这儿,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

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到你屋里再讲吧。

我不想让他进去,可我又不好意思阻挡他。

进屋之后,看见了我的那个女友,他有些吃惊,也有点尴尬,我的女友也跟他一样。我分别为他们做了点儿介绍,他俩相互礼貌地点了点头,刘文彬又很礼貌地加上了一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儿有客人,但是,现在我无处可去了。然后,他便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了。我问他话,他则瞟了一眼我的女友说,过一会儿再讲吧。

    我的女友很善解人意,她走到阳台那边,拉开窗户望着一会儿天,走进来跟我商量道,雨好像停了,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知道她今晚不想走,我也不想让她走,本来我们就打算在一起共度良宵的。可现在看来,由于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我们的美梦就难圆了。不过,我想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也只能这样想了。我望了望呆坐在那儿的刘文彬,只好很勉强地对她说,那,好吧,你先走好了。

    我女友一走,刘文彬还是很有些抱歉的,他说,哥们儿,真的是太对不起了,我把你的好事给破坏掉了。可我实在是出于无奈啊。你知道吗?我已经决定,要跟张婷离婚了!

    这让我大吃一惊,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有点不高兴,也有点难以理解,就没好气地说,你离就离嘛,干吗跑到我这儿来呢?

    刘文彬的样子好像比我还要吃惊,他瞪大眼睛望着我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这么重大的事情,我能不跟你来商量商量吗?

    他这样说,我倒是有些感动,仿佛过去那种热乎乎的友情又回来了,其实它一直都没有丢掉过,只不过眼下被凸显出来了。尽管是这样,对于他忽然提出的离婚这件事情,我还是不愿多嘴。虽然当初我不太赞成他跟张婷结婚,但他现在提出要跟她离婚,我也不会举双手表示支持的。从理论上说,我不喜欢结婚这种事情,但我更不喜欢的是离婚这种行为,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离了婚再结婚这种勾当。我把我的这种观点讲了出来。

    唉,刘文彬长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面临的不是什么理论问题,而是非常严峻的现实,那就是一定要离婚,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你一点都不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忍受过来的。就说今天晚上吧,我从学校一回来,张婷就开始跟我闹上了别扭,先是唠叨,后来就是大声喧哗,再后来就大骂我的亲娘和祖宗,在邻居过来劝阻她的时候,她竟然当众将一钢晶锅绿豆汤一古脑浇到了我头上。说着,他就从头发里摸索出两粒开了花的绿豆让我观看:你瞧,我没骗你吧?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我刘文彬还有没有,还要不要一点尊严呢?

    刘文彬说的这一事件,让我感到相当震惊,但我没有马上发表评论。事实上,还没等我插言,他就继续控诉起了他的妻子张婷。说她平时脾气是如何地暴躁,说她是如何地辱骂他,说她像奴隶主那样一次次歹毒地殴打他,说她是怎样地限制了他的自由,怎样污辱了他的人格,怎样损害他的自尊心,等等。说着说着,刘文彬就泪汪汪的了。听着听着,我也满腔愤怒了,恨不得一把抓住那条母牛张婷,一巴掌将她扇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喝问这个胖女人:以后你还敢不敢这样对待一个男人,还敢不敢再这样对待你自己的丈夫,还敢不敢这样对待我们的好朋友刘文彬?

是啊,哥们儿,刘文彬抹了一把眼泪说,这一次,说什么我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这一锅绿豆汤,算是彻底清醒了我的头脑。趁她带着儿子去楼下厕所这个空档,我就拾掇好正在研读的书和这几天的生活必需品,冒着大雨来到了你这里。我要在你这里住上几天,先跟她打上几天冷战,然后再正式跟她提出来离婚!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想的。你说呢,哥们儿?

我想了想,说,在你们自己家里,你也可以跟她当面提出来离婚嘛,要是你真有这个意思的话。

    不。不行,那样不行。我已经不止一次跟她提过这个问题了。我一提离婚这个字眼,她就掂家伙打我,根本就说不成什么事儿。不过,这回她别说再打我了,就是她哭着求我也没用了。刘文彬咬牙切齿地说。

    看来,这下子他要动真格的了。

    我苦笑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嘿嘿。刘文彬也笑了笑,不过他笑得有点诡秘,令我有些迷茫。好在他很快就给了我一种解释:人生嘛,就是这么一个过程。最好什么事情都能经历一下,正像我们共同喜欢的加缪所说的那样,不是要生活得最好,而是要生活得最多。不是吗?只要结了婚的人,才能谈得上离婚。不是这样吗?你想离婚还没有资格呢。再者,只有结过婚,又离婚的男人,那才叫做男人。你可以想一想,那些伟大的欧美作家有多少都是离过几次婚的,比如海明威,你知道他结过几次,离过几次婚吗?

    他的这种理论,一下子把我说懵了,我甚至很难找到有力的论据反驳他。但我给他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你要离婚,孩子怎么办?

    刘文彬犹豫了一下,说,孩子嘛,张婷不会让我要的,她喜欢孩子,孩子才是她的命根子哪。我,本来就不愿意要个儿子,若是个女儿的话,我也许会努力争取的。再者,若是带着个孩子,他会妨碍我以后的生活的。

    我忽然就不想说话了,不想再继续这种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的话题。我说,文彬,你一定累了吧,我也有点累了,咱们还是睡觉吧。

我躺在地铺上,他睡在了我的床上。

朦胧之中,又一个问题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赶了它几下,它不走,我就把它拿了出来:哎,我说,你现在下这么大的决心要离婚,是不是另外又有人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她是我的一个学生,唉,也正是因为这个,张婷才跟我整天闹个没完没了的。

    那你是不是被她发现过,有什么把柄攥在她手里了?

    没有,她连一点真凭实据都没有,只是猜疑罢了。女人嘛,总是爱吃醋的。

    你不以为,女人也总是很敏感的吗?哎,你这么做,是不是跟你那个学生已经沟通好了?

    不,还没有呢。我得先把这件事处理清了,然后才能具体地进行下一个。你知道,这种事情做起来很麻烦的。你现在还有精神吗,要不,我给你讲一讲我和我那个女学生的故事?

    唔,我看还是算了吧。这是你个人的事情,你还是自己心里甜蜜着吧。

    那么,你连她的名字也不愿意知道吗?

    是的,我说。

      刘文彬在我的房子里,已经蜗居了三天三夜。

在这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我该上班就上班,该出去办事就出去办事,我没有专门陪着他,他也不要我陪着。但他并没有虚度,甚至可以说他利用这段时间干了好多事情。比较让我感动的,是这样两桩事儿:

第一,他每天都要为我做好饭,等我回来一起吃。而且,菜做得色香味俱佳,米焖得恰到火候,汤也烧得十分可口;

第二,趁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将我堆在屋角的脏衣服以及床单什么的全都洗了一遍,并且负责晾干,叠好。

这一切,他都做得像个仆人,像个女人,让我除了体验到那种友情的温馨之外,也令我想到其实有个女人或者仆人还是挺好的。当然,也由此可见他料理家务的能力还是相当强的。类似这样的活汁,他在家里一定没有少干。不然,满脑子里都是外国文学的刘文彬不会做得如此出色。

    另外,作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刘文彬没有忘记自己的工作。比如,他继续研读索尔·贝娄的《赫索格》,弄了数页的写作札记,也翻了一些我的藏书,并很熟练地为我那些显得十分凌乱的书籍搞了一次重新归类排放。他说我这儿的读书和写作环境是很好的。我想,这几天,他是把我这儿当成他的临时图书室和写作间了。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以,反而感到很轻松,他能够这样做,我就不必替他担心什么,也不必陪着他了。

当然,刘文彬并没有忘记自己这次离家出走的原因和目的。于是,他在读书作札记和替我料理家务之余,撰写出了一份离婚申请。他拿给我看了,我读后认为是一篇好文章,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文章,它洋洋洒洒,有理,有据,有抒情,有感叹,夹叙,夹议,像一篇讨伐和控诉现任妻子张婷的檄文,像一个男人要求独立自由的宣言,像一首关于离婚的哲理诗,像一份对女人的劝诫篇。只是,只是让我觉得它的读者对象不是很明朗,不知道他是写给张婷看的,还是写给法院有关人员看的。

刘文彬解释得很清楚:一是要让张婷看,二是要让法院有关人员看的。

    我提出这样一个疑问:要是张婷看了你这篇文章,也就是你的这个离婚申请书,她如果坚决不同意,誓死不同――你知道这是完全可能的――或者是她悔过了,发誓重新做你的好夫人了,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她就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求我也没用,反正这回我是坚决要离婚的,谁也别想阻拦我!刘文彬斩钉截铁地说。说这番话时,他的两眼放出憧憬和喜悦的光芒,仿佛张婷已经双膝跪地,抱住他的大腿,哭着向他求饶,请他原谅,给他发誓。哼,她就是这样,那还得看我刘文彬乐意不乐意呢。

    我现在问的并不是你的决心什么的,而是问你,要真的是那样了,到时候你该怎么应对呢?

他好像是犹豫了许久,并没有马上给我一个答案。

到了晚上,我从外面回来,他又给我看了一份类似约法性质的文字:

        一、君子动手不动口。不准动不动就动手打人,即使实在忍

不住动了手,也不得掂菜刀、擀面杖、奶瓶、茶杯,铁锅等举凡

可能致伤致残的利器,否则,由此而来的一切后果自负;

        二、不得说粗话,不得骂人,更不允许当众羞辱自己的丈夫;

        三、不得在发薪当日即跑到校财务处替我领工资,不得翻本

人的口袋钱包。

        四、本人有买书的自由,视本人需要,想买什么书就买什么

书,想买多少本就买多少本;

        五、本人有跟女朋友、女学生打交道的自由,不得由此吃醋

发火,挑衅,找事儿。

        以上条款,请君三思。

        若不答应,坚决离婚。

        何时违犯,马上离婚。

       

    看了这份文字,我想哭又想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好。

    我想了一想,说,照此看来,那你不是就用不着离婚,也根本就离不成婚了吗?

    刘文彬摇了摇头,狡黠一笑道,不,恰恰相反。你要知道,我说的这些,她张婷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因为她根本就做不到嘛。你就等着瞧好了,我是一定要离婚,也一定能够离掉这个婚的!

    噢。我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擂我的门,而不是敲。

我挺不高兴地走过去,拉开了门。没料到,擂门人比我更不高兴。她满脸铁青,一下就闯了进来,冲到了客厅,当然一眼就看到了她要找的人。只听她大吼一声,扑向还坐在沙发上斟酌并且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那份类似约法性质的文字)的刘文彬,我还算手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了她就要抡下来的手臂:张婷,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在我里动手!

    哼!好好说?这话没法好好说!张婷气喘吁吁地骂道,刘文彬,我日你亲娘,我操你八辈子祖宗!我找你这个王八蛋找了三天啦,小刘挺得了急性肺炎,住院了,你他妈的却藏到人家这里躲起清闲来了!说着,气势汹汹的张婷又要扑向那个使她愤怒的对象。

    手里还在掂着一纸条文的刘文彬,绕着那个大茶几转圈儿。很显然,他现在是不想让这个愤怒者接触到他的身体,他知道那样他势必又会吃眼前亏的。

    好在他们中间有个身手还算敏捷有力的我,殴斗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好像女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不再努力了,但她两手卡腰,发出了如下的号令:

    刘文彬,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混蛋!马上给我收拾东西,跟我去医院!这笔账咱们回去再算!

    浑身战抖着的刘文彬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好像也没怎么犹豫,他望着我小声说,那,我还是先回去吧。

我能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脑袋,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

    尽管手还有些抖,但他收拾起东西来还算比较麻利。其实,他也没有多少东西好收拾的,就是把摊在我写字台上的书,笔记本,还有那份写得很棒的离婚申请等物有条不紊地装进那只皮箱里,手里掂着的那份约法性质的文字也一并装到了里面。在张婷凶巴巴的催促之下,这些收拾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手掂皮箱的刘文彬似乎有些歉意地望着我,说,那,我先回去了。

我能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脑袋,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

    张婷把她的丈夫带走了,把我的朋友刘文彬带走了,像是押着一只败下阵来的俘虏。

我没有下楼去送客,而是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对夫妻,呆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本篇发表于《广西文学》200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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