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
作者：彭定华
时间倒退到十年前腊月初三，母亲六十三岁生日，我破例请了一天假。天气很冷，灰蒙蒙的，我穿过寒风，急急忙忙赶上客车。转两次车，大概三个小时，我见到母亲了。她坐在椅子上，张望门口无数次，等我们回家。
母亲肺癌两年了，承受巨大的痛苦，多次辗转在求医路上。后来，肺部阴影慢慢侵占范围，医院也不收治了。最后一次在镇上医院抽取积液后，母亲面色蜡黄惨白，在萧瑟的秋风中，银丝如枯萎的落叶，满目苍凉。回到家，她没有一点力气了，眼睛无法睁开，坐在椅子上软成一团。我们本能地想把她抱到床上躺一会儿，她摇摇头。我可怜的母亲已经很久很久无法躺着睡觉，因肺部受压，呼吸不舒畅，睡觉只能半跪着，还要插氧气。黑夜中有野猫和狗的叫声，分辨不出从哪个方向传来，朦朦胧胧中，母亲产生了幻觉，看见许多已故亲人纷纷来到床前，她呵斥他们，驱赶他们，想办法对付他们。黑夜来了，幻象跟着来了。我真的无法描述，更无法想象，母亲的最后岁月是怎样的一种难受。
唯一支撑她的力量是盼望周末，因为我们会回家。那些日子，我基本每个周末从三江赶回汨罗后，再去平江，只是为陪伴母亲走完最后的时光。母亲的卧室靠近菜园，推开窗户可以看到时新的蔬菜，父亲退休后菜园打理得不错。园内有数棵梨树，有成群的鸡鸭，还有不少鸟儿光顾，偶尔停歇在窗户上。母亲独处时，能看到的只有这些了，她离不开氧气，卧室成了她唯一的世界。窗户前有一张桌子，母亲坐右边，左边是我们陪坐的位置。她状况好时，会和我们聊家常，不过，句子很短，说话有些吃力，和以前的神韵天壤之别。在大屋场甚至更大范围，母亲能干是有些名气的，虽读书少，但有远见和胆识。父亲在外工作，她拉扯大我们五姐妹，还要干不少农活，种田、种菜、喂鸡鸭、养猪，样样在行。会做鞋，会织渔网，会唱花鼓戏，会跳广场舞……她是个很乐观的人。因为一场病，完全变了。她不能说话时，便认真地看着我们，那眼神像要把我们装进心底。分别时，母亲总会交代，下周不要来了。然后把头扭向另一侧，装作洒脱的样子。等我们走远了，她会望着桌旁椅子出神，似乎上面留着我们的信息和气味。
母亲六十三岁生日前夕，病情越发严重，每天只能勉强吃一点点东西，一瓶氧气只能维持几小时，一天靠几瓶点滴输送营养。她健康的时候，我们因工作缘故，没有过一齐准时回家给她过生日的。六十岁时，本想办个贺寿宴，母亲一口拒绝了，说不想麻烦亲戚和朋友，又不是大事，等七十岁再说。于是，我们就听从了她意见，简简单单聚餐，只订做了一个大蛋糕，拍了一套并没全到的全家福，有几个亲人没来。
还记得母亲第一次吃蛋糕的情景。那天，上屋场潘伯母八十岁生日，场面十分隆重，可称本地的重头大戏，她儿子在深圳做生意赚了不少。母亲吃完寿酒，还没进门就高兴地说，带回了一个小巧的蛋糕，要留给孙子吃。吃寿酒分发蛋糕在当时还是首例，小蛋糕包装和造型都不错，红色的圆形底壳，白色透明的上盖，预示圆圆满满、喜气洋洋。揭开外壳，一股香味扑面而来，奶油做的花和花精美而显眼。真好咧！母亲感叹起来，连忙分成两部分，大的给了孙子，小的留在桌上准备等会自己尝尝。这时，邻居香伯母推门而入，请母亲补被子，她家里情况很不好，旧东西舍不得丢弃，总缝缝补补凑合用，每次要母亲帮忙。母亲和以往一样，爽快地答应了。蛋糕的香味氤氲在屋子里，香伯母也注意到了。这时，母亲热情地端着桌上的蛋糕，递给了她，要她尝尝鲜。香伯母哪里见过这种新鲜东西，出于礼节，再三推辞，母亲谎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她才肯接。母亲是个实诚的人，改不了同情弱者的本性，关爱香伯母一辈子，送过不少物资给她，还常在我们耳边唠叨她家如何困难。她比母亲大十多岁，先去世一年，病重时我去看望过，她反复诉说母亲的好处，说是今生欠母亲的只能来世偿还。
母亲的最后生日，当然也得准备蛋糕，妹妹悄悄定做了一个特别的。图案是设计了五朵花，代表五个女儿。奶油的色彩比较丰富，有黄、蓝、白、红、色几种颜色，蛋糕上写着“妈妈，我们爱您”。我把分好的蛋糕递在她手上，她的手冷冷的、硬硬的，几天不见，她更瘦了，感觉只有骨头。我鼻子发酸，强忍住泪水，母亲的生日不能流泪啊，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在翻腾，又不知如何表达，任何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一会儿，我们几个镇定下来，站在母亲身后拍了一张合影。母亲很努力地微笑，她想给我们留下美好的瞬间。我们几个小声说着“妈妈，我们爱您”，以前，我从没说过，总觉得太矫情，第一次这样说出来，竟是无限愧疚。以往她的生日何曾轻松快乐过，还不是忙前忙后给我们做饭菜，我们把自己当客人，心安理得地享受。
唉！母亲觉察了我的心思，吃力地端坐起来，望望蛋糕，又望望我们，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说，有我们孩子几个很知足，这一生值了，希望我们以后都好好的。静静的房间内，只有母亲的声音在回响，细小、孱弱无力。她又要妹妹从枕头下拿出几个红包，一一分给我们，说她再也用不着了，要我们买点什么，态度不容回绝，我们只好收下。母亲感到欣慰，似完成了一件大事，很满足地吃了一点点蛋糕。
一个月后，母亲安详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带着我们的千般不舍。
如今，已九年多了，愿九泉下的母亲安好。
【原文已发2022年2期《岳阳文学》，本文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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