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岳父
作者：易迎华
灵堂中乌黑油亮的棺材令人肃穆悲哀，久久地注视着岳父亲切微笑的遗像，仿佛老人还不曾离开我们。
我是八四年经人做媒认识老婆的。还是家里穷，之前在婚姻上经历了多次打击，心灵创伤尤深。记得与老婆几次会面并得到她父母首肯后，媒人便约定日子要我第一次去老婆家当面，“当面”就是那个年代婚姻中的第一步吧。
岳母在之前媒人家见过，和善随和，岳父是当时村里的村长。当面那天我进了门后岳父在村里开会还没回来。吃中饭时岳父回家了，一串清脆的铃声，就看见岳父下了自行车，推着车把手走在狭窄的田埂上。一身深蓝色中山装，头戴浅蓝色单帽，更衬托出岳父高大的个头。自行车后座上夹着一摞报纸，未进门咳嗽声招引得家里的大黄狗摇头晃脑欢喜迎接。
我礼貌地迎上前，还是忘了媒人反复叮嘱要进门改口叫爹爹、姆妈的大事，嗫嚅地不知支吾了什么。岳父板着脸严肃地审视着我，我唯唯诺诺不知所措，双手多余地不知藏到哪里？幸好岳母热情地邀请我坐上吃饭，才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我知道当时岳父是不看好我这女婿的。我的婚姻一直不顺利，前前后后说了几处都没结果，我怕再一次面对失败。自相亲来往后，就有说好说歹的人，其中就有老婆本家一前辈不看好这门婚姻，说了许多风凉话。比如小伙子生得太单瘦啦，个头不高，做生活不行。冷家咀那地方水来水去，没有一栋像样的房子，小伙子五兄弟挤在三间土砖矮房里，穷得叮当响。但当时的老婆被猪油蒙住了心，发誓非我莫嫁，再加上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虽说当时我难入岳父法眼，也只能认命了。
过了“当面”关，下一个就是“访人家。”所谓访人家就是女方派一些代表来男方家考察、摸底。女方家体贴人的来三五人，一般是姐妹或表姐。遇到整刁讲排场的女方，邀来七大姑八大姨豪华阵容。男方准备丰盛的午餐，女方回家每人要打发礼品红包。那时我已当家了，就和老婆商量免除访人家礼节，直接订婚。理由是我们两家近，家里什么情况大多知晓。老婆把我的意思与父母一说，岳父没反对，当时我非常感动，感觉岳父是一个通情达理之人。
我与岳父真正走近成准女婿还是结婚后开始。结婚前我与岳父之间有一道无形的沟壑，能避开就尽量躲避，不能避开就做吃瓜分子，正襟危坐倾听。岳父是一个健谈的人，也是一个见过世面有主见的人。但我的婚事基本上都是我暗暗操控中，一切都是从简。从始至终仅花费了3000元，我虽不是岳父眼中的“乘龙快婿，”但岳父从未苛求为难于我。结婚后，我自学泥工，夙兴夜寐，发誓斩断穷根。岳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开始改变对我的看法。
我不是一个很乖张能善于迎合于人的人，骨子里遗传着老易家的忠厚与本分。虽说也读了十年书，但还是赶不上岳父的为人处世，活络与灵泛。就凭着我的勤奋与个性，执着和胆略，赢得了岳父的赞赏与偏爱。从百无一有到建家立业，我是卧薪尝胆，百倍努力，用单薄的身体营造未来美好家园。其间的磨难与心酸，付与岁月与风雨。我记得每次去岳父家，饭桌上岳父总是不停地叫我喝肉汤，他知道我的生活太重，也知道我们创业时期日子过得紧巴拮据，节衣缩食。我们去了就尽量改善伙食，知道我喜欢喝肉汤，骑着单车去殷家铺剁来新鲜猪肉。
一年四季我基本上在外揽活做事，去岳父家少了，只有老婆带着三个孩子回娘家。有时老婆回家，岳父总是叮嘱岳母把几十个积攒的鸡蛋给老婆带回去，说我生活太重，每天早上吃三个荷包蛋。还念念不忘对三个孩子说：这是给你爸爸吃的，你们不要贪吃哟。
我与岳父在38年的翁婿关系中，由不看好到接受，再由喜欢成半个儿子；从开始的敬而避之到后来的和睦相处，亲密往来，一大家翁婿一起家常谈笑热闹，已成常态。有时得闲，我也陪岳父聊天说事，内容从国事家事，人情世故，治家见解，乡野闲闻，都能纳入话中。
岳父养育了6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个个都身高健壮，儿俊女靓。但岳父疏于读书教育，相信人多力量大。7个儿女从大到小年龄相隔仅12岁，男婚女嫁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至今个个都是结发夫妻，纯原装家庭。在众多女儿婚姻上，在尊重女儿意见的前提下，岳父主张“有女早嫁”和“女生菜籽命”之说。不贪要礼金多少，不虚荣嫁妆轻重。
岳父年轻时一表人才，能说会道。18岁招工去了岳阳某机械厂上班，后因工作优秀被推荐去了杭州学习，为美好的未来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正当岳父学成归来准备在厂里大干一番事业时，接到了家里几次催回家的音信。那时正值58年，集体经济大跃进，凭劳力吃大锅饭。岳父是三姊妹中的长子，父亲早逝，唯有多病的母亲拉扯着两个还未成人的弟妹。家里破窗四壁，贫困潦倒。岳父请假回家后，多病无助的母亲与弟妹团团跪在岳父面前，恳请岳父辞工回家。面对如此悲惨情景，岳父只能痛下决心，抛弃锦绣前程，顶住箍紧那个风雨飘摇中的家。我曾听刘氏族人中的前辈讲过，如果当时岳父不回家，一家人就有饿死的可能。只是可惜岳父了，丢了美好前程，就连厂里谈恋爱的女朋友也分手了。
岳父跳出农村，从城里转了一圈又无奈回到了原点，成了当时难得的大龄青年，后娶小他7岁的岳母。运也好，命也罢，皆成尘封往事，人生宿命。后来岳父长期担任生产队队长，分田到户后任村长两届。可以说岳父大半生在农村基层工作，是一个有能力和头脑的人。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岳父在基层干了大半辈子，口碑还是不错的。他不坑人害人，热心助人，尽力帮助别人。在临终迷离期间，就有曾受帮助的后人来看望岳父。出葬那天，许多乡亲们前来送行。
岳父不算是一个真正合格的农民，可能是他的人生经历造成的，太累太重的活他没做过。搞集体，他是领导，分田到户后，他有6个能干的女儿。无论是春插还是双抢速度，岳父家都是组里的第一名。一般季节上农事就那么几十天，农闲从不出门找副业干。他生活简单，看淡世事，平常在村口转转，老少都熟，聊天扯谈是他的爱好。村里红白喜事支客督管是他的专利，乡邻口角冲突少不了他的义务调解。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习惯，中饭后的午睡雷打不变，且一睡就是几个小时，那自在安逸的鼾声穿墙绕梁。岳父还有一个习惯，喜欢当家管事，可能是他大半辈子都在当家做主，小舅子家的事，他总是喜欢参与安排。时间长了， 小舅子就不胜其烦，岳父念叨久了，忍不住就顶几句，表面上爷俩间关系就显得不那么和谐。
岳父70岁后就病出了头，表现症状为咳嗽，还有冠心病。有遗传因素，也与吸烟喝酒有关。咳得太厉害了，后戒了烟，但酒始终戒不了。十年前大病了一场，住进了岳阳一医院，我陪护过两天。后长期吃药休养在家，做不得事，稍微运动就出气困难，咳嗽不止。特别是近几年，病情加重，多次住院医治，还引发了一些并发症。人越来越消瘦憔悴，吃的也越来越少了。
这后十年间，是岳父最困厄低谷的人生尽头，往日的高光自信日子不复存在。病痛的缠绕，衰老的摧残，让岳父整日呆在家里，与各种药丸为伴，即使是出门，也是病情加重，被小舅子开车火急火燎送往大小医院。今年上半年就连续两次住进了广济医院，其间因小舅子感冒我接替去医院陪护了两天，这是我最后一次陪老爷子的日子。岳父的老毛病住院用药后就稍微好转过来，陪护不是很累，主要是看吊水换瓶时叫护士，再就是管老爷子的吃喝拉撒日常生活。多半是陪老爷子聊聊天解解闷。岳父最操心的事就是看每天护士例行送来的费用表，这些密密麻麻一长溜的小字他眯着眼一看就是好半天，口里还念念叨叨数落着医院黑心坑人。人精神好点就想着出院，说再住着就是浪费钱。我就劝他安心治疗，巩固治疗效果。我知道老爷子心疼钱，心疼我们为他花钱，就反复保证对他说：您就安心治疗吧，这么多的儿女是不会不管您的，只要您活着，该上医院就上医院，需要用钱我们出。岳父听后不再念出院了，能平静地睡一会儿。
我也是过了60岁的人了，也许是阅历与情感的积淀，也许是奔波劳碌清闲后的反思与醒悟，我深刻体会到了父母的恩情。中国是一个孝文化的民族，但父母爱儿女远胜过了儿女孝敬父母，也就是形成了一个畸形的爱：爱下一代，而忽略了上一代。为什么就不能把这种单一的爱匀成两份，用其中的一份来孝敬生养我们的父母呢？！这两年我常对老婆说，父母日渐老了，买点他（她）们爱吃的去看看陪伴他（她）们，不要认为给了钱就是孝顺。其实，陪伴就是最好的选择。
岳父最后一次住院是临走前的一个月。因呼吸困难实在难受他要求去广兴洲镇医院吊水，我们都知道这仅是在生命的尽头缓解一下痛苦。那天我与老婆准备去看岳父，后老婆有事，我便一个人去了医院。老爷子见我来了特高兴，但说话多了就显得疲劳吃力，口微微张开，像是方便喘气，又像是欲言又止。老爷子给我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你也该停下做泥瓦匠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该休息了。给钱已失去了意义，我起身打算去街上买点香蕉水果，问二老中午想吃点什么？岳父无力地摇头，口里含混不清地说不要。岳母告诉我，岳父吃不下这些水果了，小舅子在街上做事，中饭他说好送来。这段时期，都是小舅子亲力亲为接送跑医院，外面又有业务要做，关键时刻还是儿子顶梁立柱。
我知道岳父生命停摆的钟表已开启了渐进式。出院后我们都去了岳父家。几天后就得信岳父上床了，我们就开始了轮番守候和坐夜。
岳父躺在床上，头与背下垫得高高的，苍白的脸消瘦干瘪，口张得老大，自始至终未曾合拢，声音嘶哑短暂，喉咙里老是有痰卡着的响声。但老爷子心里明白如镜，他说他的日子就几天了，念叨着7个儿女中唯一没回来的老五。两天后，老五回来了，没有被念到的两个女婿也赶回来了。此时的岳父开始念叨他的还未回家的大孙子，媳妇告诉他，大孙子还有两天才能赶回来。又过了一天，老爷子说不出话了，只能瞪着眼张着嘴看着守候在身边的亲人。有时艰难地侧身努力地看手机，今晚大孙子就要回家，他在看手机上的时间。
八点过后，大孙子回家了，岳父睁开眼看向他的大孙子，紧紧地双手揪住大孙子的手臂，嘴颤抖了几下，未闻声音，大孙子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可无奈抽不出手拭泪。此情此景，围床边的儿女们一片低声呜咽。
翌日清晨，岳父溘然长逝，面容平静安详，享年83寿。出殡日吉，秋阳兰天，孝子亲人扶灵，乡邻朋友长送。
岳父走了，遗留10张银行存单，共计8万之巨。对于别人，数目不多，可对于十多年无收入、无退休工资，且长年多病吃药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这些存单不仅仅是一笔不菲的存款，更是留给儿女们不尽的思念和心疼，还有追悔莫及的遗憾与自责。
大凡男人都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生养自己的父亲，一个是对你有恩情的岳父。
别了，岳父。
易迎华，网名野夫，君山区作协、市作协会员，偶有作品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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