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刘小忠/怀念奶奶

怀念奶奶

作者：刘小忠

妻子去了省城照料即将参加高考的小女儿，我一人独守一栋空荡荡的小楼。也许是因为寂寞吧，夜里经常做梦，梦得最多的都是疼爱我的奶奶。

时光如水，流淌不息，弹指间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

1998年春天，天气异常寒冷，凄风冷雨无休无止地缠绵，我在江苏南京市中医院进修学习，一天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里，父亲语气低沉哽咽地告诉我：奶奶的病加重了，怕是不行了，你赶紧回家一趟吧。

我立即买了回家的车票，一路上我的心楚楚地疼痛，我伤心的泪水，从古都南京一直流到故乡老家，我明白，这次将是我见奶奶的最后一面了。

模糊的泪眼中，奶奶的身影不停地闪现。岁月如烟，在记忆的长河里，那些陈年旧事都被清空归零，但奶奶的形象却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中，如秋天里的落叶树，叶片散尽，枝丫却愈加的鲜明清晰。

"娘疼满崽，嗲疼长孙“。这句话确实一点不假。在我家五兄妹中，我排行老大，因此，奶奶对我的疼爱是超过弟弟妹妹们的。

我三岁时的腊月，年关临近，母亲将我放在火塘边，邻居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陪着我玩，母亲去茅房离开了一会，邻居男孩与我争夺爆米糕，将我推倒了，我的头部跌入正在燃烧的火塘中，幸亏火塘里的火不是很旺，母亲回来得及时，不然的话，我会被活活烧死。虽然没烧死，但我的头部严重烧伤，皮绽肉烂，奶奶急得团团转，怪母亲没有照看好我，将母亲骂了一遍又一遍。当时农村医疗条件相当差，奶奶请来当地的郎中，用尽了单方，想尽了办法，还是无济于事，不见好转，第五天时，我的烧伤处感染化脓，臭气熏天，人也高烧昏迷，村子里的人都很惋惜，觉得我肯定会夭折。奶奶呼天喊地地哭，后来不知是谁提醒了一句："不如去城里的普济医院试试，看有救没"，奶奶听见，抱起我拼命地往城里跑，普济医院在岳阳城的西南角，现在的先锋路，是洋人留下来的医院，后来改名叫岳阳市二医院，医院离我家三十多里路，那时还没交通工具，很少进城目不识丁的奶奶一路打听一路飞跑，将我抱到医院时，大冬天里，衣服湿得拧得出水来，性格好强的奶奶双膝跪地，求医生一定要救活我。医生为我做了检查后说，再迟来几个小时，病毒扩散，引起脓毒败血症，神仙也难救活我。医生给我清理了伤口，注射了当时最好的西药抗生素"西林油"，我的小命总算保住了。接下来奶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着我往返六十多里去医院为我打针换药，一直坚持了三十多天，直到我的伤口完全愈合。由于伤口疼痛，我夜里哭闹，奶奶将摇篮放在床上，常常通宵达旦地摇。我真不敢想象，小巧瘦弱的奶奶是如何撑下来的。这段事情我当时太小，一点也不记得了，是母亲后来断断续续告诉我的。母亲还说了，为治好我的烧伤，奶奶卖掉了栏里两头喂了一年多的大肉猪和十多只正生着蛋的老母鸡。

奶奶对我也非常严厉，有年暑假，那时十一二岁吧，我在生产队里"双抢"抱禾把，下午收了工，我同小伙伴们偷偷溜去了村旁的北港河玩水，我不懂水性，不小心滑入了深水区，扑腾扑腾了一阵子就沉入了水底，幸好同去的伙伴会游泳，手忙脚乱地将我捞起来，拖上岸，不然真会淹死。晚上，奶奶不知从哪里晓得了这件事，大声地把我喊到她的身边，一句话也没有说，抓住我就打，一根小竹棍子打得断成了几节。打完后一屁股瘫坐在院子里，撕心裂肺地哭喊：你淹死了，我怎么办啊？我还能活吗？奶奶的哭声，喊声，让我明白，我在奶奶的生命中是如此的重要。

我二十岁的时候，跟随父亲学医行医，村里的书记觉得我脑瓜子灵泛，还能写几个文字，送我去党校学习，想培养我入党，将我吸收到村委会做点事，奶奶知道后，硬是不同意，奶奶说：历朝历代，医生都是被人尊重的好职业，你不当医生了，村里人生了病找谁去看？做医生就是积德行善做好事，你不但要当医生，还要把技术学好，做个好医生，为老百姓服务。再说你这直脾气，也不是当干部的料。奶奶强势，说一不二，因此我不敢放弃医生的职业。后来为了多学点技术，我几次去外地进修学习，奶奶偷偷地塞给了我一些钱支持我。

我一直不敢违背奶奶的意愿，医生的职业我干了三十多年了，并且深深地爱上了这个职业，也从当初的一名"赤脚医生"成长为岳阳市中医微创技术的学科带头人。如果奶奶在天有灵，肯定感到欣慰。

奶奶是个极爱干净爱整洁的人，记忆中，她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件旧家具，她擦得泛出光泽，房顶，屋子里角落的蜘蛛网，她都要将扫把上绑根棍子，踮起脚尖去扫。奶奶经常将收了早谷的稻草烧成灰，然后用脸盆装着，在门口的池塘里一遍遍地洗头发，奶奶说，用稻草灰洗头发，头发不会掉也不会白。也确实，她直到老，头发都是乌黑乌黑的。奶奶还每隔一段时间，用两根细棉线，在脸上不停的夹，我问奶奶，奶奶说是拔脸上的毫毛。奶奶的口袋里长期放着一只小镜子，时不时地拿出来照照。记得没文化的奶奶曾说过一句很文化的话：人活着，就得活得精致，活得精神。

奶奶精明能干，周边几个村子的人都是知道的。那年代，农村的生活非常艰苦，奶奶在荒山野地边，一锄一锄开垦出小块的地，种上油菜、辣椒、茄子、豆角、黄瓜等，年年丰收，我一大家子人吃不完，还常常送给左邻右舍。小时候，我们穿的衣服，都是奶奶熬更守夜纺线在织布机上织出来，然后染成各种颜色，虽然粗糙一点，但穿着舒适。奶奶还会一手不错的针线活，一家人冬天的棉鞋，夏天的布鞋，都是奶奶一针一线纳出来的。逢年过节，做豆腐，做爆米糕，包粽子，打糍粑等等，奶奶一样也不落下。每每想起这些，心里非常的温暖。因为有心灵手巧的奶奶，我家多了许多的幸福温馨和烟火气息。

奶奶有天不小心从后院高坎摔下，脸被树蔸划出了深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家人们急坏了，要送奶奶去医院，奶奶坚持不肯，奶奶说让忠儿来，他也学过外科，正好试试他的技术。没办法，拗不过奶奶，我只好帮奶奶处理伤口，我含着眼泪，手颤抖地帮她清创缝合，缝了八针，面部神经血管丰富，打了麻药缝针也会很痛，但奶奶眉头都没皱一下，还不停地鼓励我，安慰我，奶奶的坚强让人佩服。

奶奶性格刚强，再苦再难的生活，也不能让她低头。她常常教导我说，人活一辈子，会遇到许多的难事，用把劲就过了坎。奶奶还常说，人呀，冻死迎风站，饿死别出声。

奶奶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每次我跟奶奶讲起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奶奶都像小孩子听天书一样兴奋。好多次想带奶奶出去看看，可由于当年我正在忙于学习和工作，也没有多余的钱，心里想等有钱有时间了再带奶奶出去走走。可是奶奶终究没有等到这天，让我留下了一生的遗憾和最疼的痛。

奶奶是我风尘仆仆赶回家后，在我怀里走的，过世的前一刻，她的嘴巴微微地动了几下，一定是要交待我什么，却再也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奶奶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如一盏灯，燃尽了最后一滴油，静静安然地熄灭。母亲说，奶奶整个晚上，一直轻轻地念着我的名字，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奶奶其实不是我的亲奶奶，奶奶出生在家乡黄茆山脚下的一户李姓人家，她很小的时候，父亲进山砍柴，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家里兄弟姐妹多，贫困潦倒，奶奶的母亲无力抚养，只好将十二岁的奶奶送给了一大户人家当童养媳。过了几年奶奶生下姑姑后再也没有了生育。由于奶奶没能给大户人家延续香火，奶奶受尽折磨，瘦骨嶙峋的奶奶，每天要负责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稍有怠慢，就会挨公公婆婆的打骂，为了姑姑，奶奶逆来顺受，可是最后还是被大户人家休掉了。两年后，苦命的奶奶在媒人的介绍下，带着姑姑，嫁给了拖拉着一个三岁男孩的爷爷，成了我的奶奶。这个三岁的男孩就是我的父亲，一岁多时病魔夺去了他娘的生命。奶奶视父亲如己出，疼爱有加，含辛茹苦地把父亲养大，送父亲读了那个年代的重点高中，还送父亲学了医。

奶奶葬在村东头一块向阳的山坡上。知道奶奶爱干净讲体面，前两年我将坟地重新进行修善，做了坟头，立了气派的碑石，栽了两棵翠绿的松柏。惟愿奶奶安息。

奶奶虽然走了多年，但奶奶对我的爱，对我的教导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激励我坚强、勤奋、善良、感恩。

作者简介

刘小忠，男，汉族，医生，岳阳市中医微创技术首席专家，岳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散文、诗歌散见于《湖南日报》、《人民之友》、《新湘评论》、《岳阳日报》、《潇湘原创》等报刊杂志和文学平台。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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