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方盾/憨爹

憨爹

作者：方盾

憨爹，村里行族中与我父母同辈份的老人，从小见他，母亲总要我喊一声。憨爹真名中并没有憨字，也不知是村里谁先叫起来的，慢慢地就传开了。憨爹兄弟有六人，父亲早年就过世了，他排行老大，自然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年轻时来相亲的姑娘，一见他后面那串兄弟，二话不说，吓得扭头便跑了。从此村里谁也不敢再在他面前提相亲的事了，他也从此不作任何非分之想，便老老实实地过起了自己的单身日子：白天干活，晚上串门，夜深蚊帐内一钻，便什么都不想了。憨爹平时赚来的钱，都一五一十地交给了他母亲，然后供兄弟吃、穿、读书、成家等等。四十几岁时，憨爹的母亲得了病，卧床几个月后，在几声长长唉叹后，便咽了气。没了娘的日子，就形同于散了箍的桶，老二、老三、老四便毫无留恋地相继离开了家，从此村里很少有人再看到他们回来。老满（村里对最小老弟的称呼）要读书，自然就跟了他，一直到后来参了军，憨爹才得以轻松。

憨爹好酒，这是在老满当兵去了后，才突然有了这习惯，但从没误过事。屋场里的人谁也不晓得他开始喝酒是为庆祝轻松，还是为了消除寂寞而喝，只记得每日三餐必是眯着眼、呲着牙，一副甚是享受的样子。憨爹人缘好，喝酒时总少不了找几个相好的聚在一起，下厨炒几个菜，再搬出那乌黑锃亮的酒坛，倒上满满一壶，开始慢悠悠且热闹的巡酒。有时也被朋友们叫了去，所以他从没有感觉过寂寞。憨爹还包种了几亩田，每逢农忙时，每天他都会在外帮工，一日三餐当然也是在别人家吃的。几天后，受他帮过工的人都会约起来还工，十几人下田，说说笑笑只一天功夫就把他家的活忙得漂漂亮亮，那场面极其壮观又热闹，用憨爹的话说就是：既省了伙食，又解了难，还消了寂寞，一举三得。

憨爹喜欢帮忙。谁家建房，他会去和泥挑砖；办喜事，他会帮着提猪尾巴(农村帮忙杀猪的叫法)；办丧事，则会帮着忙前忙后：放炮、下厨、扫地，做得最多的还是打锣，那面大锣在他手里被使得格外的好。当然，人家办事，他也少不了要送上自己的份子钱。帮过几次后，憨爹看到村里人办事不方便，他便置办些白衣、渔网、梯子之类的工具供人家借，想不到人家看他一个人，硬是要给他些钱。憨爹起先硬是不要，一段时间后村里人也不好意思再去借他工具了。便有要好的提议他干脆开了个价，既能方便村里人，自己老了还能有份收入。憨爹想了想，同意了，便又另外添置了厨具、桌椅、板凳、雨棚、灵堂架等，凡农村办事用具在他那里一应俱全。憨爹人好，村里人租东西也自然乐意去他那里，方便得很，租金也好说，低点就低点，他反正一副笑脸，用他的话说“有吃还有钱进，便是最好不过了”。靠着这些租金和家里的田地收入，憨爹自然不愁没点积蓄了。办事的人家念他单身一人，便趁有菜，总要留他多吃上几餐。小时候，我总认为憨爹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消消寂寞才这么做。但有一次亲眼看见办事人家敬上几杯酒，说了些感谢的话，憨爹则摆了摆手，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别谢，我老了还劳烦各位捧个场，热热闹闹抬我上山就行”。然后，举起杯狠狠地跟大家碰了一下，一仰头，吱溜一声便喝下了。这时，我才清楚憨爹那是想得远。

我的结婚大事是父母亲在老家操持的，憨爹也是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过来了，搬柴、挑水、厨房当下手一直忙不停。见到我一脸的笑：“我以为还是个细伢崽，想不到咯么快就要结婚哒”。小时候，爷爷奶奶走得早，父亲上班，母亲为了挣工分，就将我早上寄在他家让他母亲照看着，晚上才接回家里，也可以说他是真正看着我长大的。成家后回去不多，见到他的机会自然也就少了许多。去年过年回去，再见到他时，他却拄上了拐，一只空荡荡的裤管下端打了个结，脸上布满了皱纹，面色已憔悴了许多。我很是惊讶，慌乱地朝他点了点头，鼻子里含糊地嗯了声便走开了。后来才知道憨爹是患了糖尿病，腿部溃烂，医院给他截了肢。从此他生活上艰难了许多，平时的饭食全靠邻里轮着送，这让我内心感到有些不是滋味了，回城时，我特意经过他家，远远地就望见憨爹孤零零地坐在那门口，一脸漠然地望着远处。那条空空的、打了个大结的裤管被风吹着悬吊在轮椅上不停地晃荡，也在我心里晃荡。

一年后，老家传来了消息说是憨爹终于不堪病痛折磨，为维护自己死后形象，不同意医院再截去另一条也已恶化的腿，便悄无声息地在老家寻了去处。村里人给他办了隆重的葬礼，葬礼那天下着倾盆大雨，我早早地去了，村里许多人也去了。葬事极其热闹，办事费用听说是憨爹放在枕头下早就安排好了的。

再后来，听说为了礼钱的分配不匀，几个老弟们却闹了不愉快。憨爹的遗像被孤独地留在了老屋里。除了村里人办事拿租具前驻足望一眼那遗照，那门就再也没开过了。

作者简介

方盾，湖南省岳阳县职业中等专业学校教师。

图片：网络

（专辑持续更新，欢迎作者入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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