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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文艺】卢从正/嗯妈

嗯妈

作者:卢从正

嗯妈是华容人称呼母亲特有的发音。北方人喊“妈”简洁明快。华容人叫“嗯妈”是双唇闭合发出“嗯”的鼻音拖四分之一拍,紧接着双唇张开吐出“妈”音,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爱意。我的嗯妈已离世44年,想起她我就心疼!
嗯妈1929年出生在华容墨山脚下的柞树村一个农家,是家中独女,取名云珍,小名“培儿”。她上有两个哥哥,仅仅3岁就丧父了。她的母亲为生活所迫改嫁到邻村张家,又生了两弟,她就帮母亲带弟弟。嗯妈小时候只上过一年“公学”,略识字而已。1938年底,日寇侵入华容。墨山上盘踞了日军小股部队,曾与国民党部队、以桃花山为根据地的红军游击队交战。炮声隆隆,子弹横飞。日军经常下山抢夺农民的猪牛,奸淫年轻的妇女。为了避祸,16岁的她嫁给了6里外马涧村潘家湾子的卢家次子,即我的爹爹。
我家世代务农。到祖父这辈,天灾人祸,战火频仍,鸡犬不宁,生活艰难,勤劳的祖父母勉强让5个儿女不饿肚子。嗯妈嫁来,多了一个种田帮手。她从小媳妇变成了能里能外的农妇。嗯妈特别爱整洁,自己清清爽爽,房间、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解放后爹爹参加了乡土改工作队。嗯妈不甘落后,也当上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工作积极,颇受赞誉。
爹爹嗯妈结婚10多年一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这让崇尚多子多福的祖父很着急。他们的第三代人丁不旺。小姑妈没有生育。大伯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儿子。后来,爹爹调到20多公里外的鲇鱼须公社里当干部,嗯妈随爹爹迁到鲇鱼须,除了干农活,还拜师史妈学缝纫。爹爹曾借口没有生育“闹离婚”,可嗯妈觉得离婚不光彩一直不答应。祖父同情“二儿媳”,要求老幺夫妇(即我的生父母,后改称幺幺和幺妈)将两岁的我“过继”给爹爹嗯妈,以弥合裂痕。尽管大弟已在幺妈腹中,可骨肉难舍。我出生于“三年困难时期”末尾,幺妈几乎没有奶水,我体弱多病,面黄肌瘦。嗯妈却毫不嫌弃,如获至宝。爹爹极不情愿收养我,曾冷冷地对嗯妈说:“你要准备好棺材板子!”嗯妈抱着心爱的“岳伢子”(我的小名)到处求医问药,精心照护。她的大爱无疆,让我重生。我常消化不良,积食拉稀,有时夜里来不及下床,喷射到蚊帐、床铺上,臭烘烘的。极爱整洁的嗯妈,竟也毫无怨言。
我揣想那时嗯妈的内心充满不可言说的苦痛。她总以为不能生育是自己的过错,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我亲耳听她求教于队里的“五保户”胡奶奶为何自己不能生育?有一次,她拿出一张黑白的合影照片,指着其中一个女人说,她是你的“野妈妈”。有几回我从外面玩耍回家,发现地上到处是摔碎的瓷碗,嗯妈红肿着眼睛,赶紧收拾残局。嗯妈患了肺结核病,是不是与长期精神压抑有关?从我记事起,嗯妈每到春天就会发病,一段时间打针吃药暂时压下去,却不能根治。病情稍好,嗯妈就在家做衣服,缝缝补补。嗯妈和爹爹关系好转,大约是在“文革”爹爹挨整后。爹爹参加了红卫兵造反组织,担任了不大不小的“头头”。可他这一派“失势”了,爹爹在千人大会上被批斗,颜面扫地!嗯妈每天带我给被“关押反省”的爹爹送饭,给予安慰。让爹爹度过了一段处境艰难的日子。后爹爹调到离家约20公里的护城公社任职。
嗯妈养育我倾注了心血。四五岁时,我身体渐好,农村孩子不多见的玩具、零食,家里买了蛮多。每年我生日那天,嗯妈都会单独给我煮好三个红糖荷包蛋,柔声说:“岳伢子又长大了一岁,要乖,要听话!”嗯妈用严格的家教塑造我的品行。有一次我穿了崭新的“白兜兜”躺在泥地上“耍无赖”,嗯妈第一次用“竹笋炒肉”“侍候”了我。我家屋台上同龄男孩少,同龄女孩多。当我同女孩玩“过家家”起劲时就会挨骂!她说男伢要学男人样!经常教育我断不可占人家的便宜,更不能拿别人财物,告诫我:“小时拿针,长大偷金!”等等。
嗯妈从不给我零花钱,却鼓励我做事。我7岁时她教我做饭,拣柴火,挑猪菜,8岁时要我用两只小木桶到屋旁池塘里挑水。嗯妈到地里劳动时总会带上我。我常在她指点下到自家菜园挖土、种菜、浇水。嗯妈总让我早起,睡眼惺忪到临近镇上居民屋后收垃圾,到路边、田埂上捡牛粪,肥料堆放屋前地坪上,积累几个立方后,就让生产队计量运走“挣工分”。到了“春插”、“双抢”、“秋收”季节,她要我给隔壁张妈当下手,与张家几个孩子一同插秧,割谷、挑肥等。这时,嗯妈会准备好吃的饭菜、瓜果。泡好“一匹罐”的茶水等我回家。农忙过后,张妈就让队上记工员转些“工分”到我家户头上。
嗯妈烹调手艺极佳。她身体尚好时,爹爹的朋友同事常来家做客。嗯妈地道的华容菜色香味俱全,总受到来客的交口称赞。过年她做的蛋饺,颜色金黄,个头匀称,咬一口香气扑鼻。她“起”(油炸)的酥肉肥瘦适中,甜咸可口。附近的“夜湖”春雨泛滥之时,我总会在沟渠捉到不少鱼虾,嗯妈能做许多美味的花色品种。有一个春天的雨后,我发现桃树下长了一大窝灰黄色、细长的蘑菇,采回家。嗯妈用猪油、干豆豉、红尖椒打了一锅汤,鲜美无比。
嗯妈身受疾病折磨,知道肺结核是厉害的传染病,生怕我也“中招”。她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接种过多种疫苗。春季犯病,她坚持两人吃饭用”公筷”。这是医疗保健知识普遍欠缺的农村妇女难有的“远见”。嗯妈去世后,我因患“急性黄疸肝炎”到县人民医院第一次“照X光”,医生发现我右肺有一个2公分的“钙化点”,告诉我曾经感染了结核病菌,但自愈了。这个“钙化点”伴我至今。
嗯妈没啥文化,可对我读书写字极力支持。她治病花费较多,我家挣的“工分”极少,年年都是村里的“倒找户”(收不抵支),依靠爹爹每月给的20多元工资,手头拮据。可只要我交学费,买笔买纸,嗯妈早就准备好了。我在学校拿了奖状,或受了表扬,她见了或听了总是笑容满面地称赞。那时我到处借书在煤油灯下阅读,嗯妈从不干涉,只是提醒我,明天还要上学,别睡晚了。
古人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刚十一岁,嗯妈请来木匠师傅打了一张新式大木床,只刷清漆,说是等我娶媳妇时再刷红油漆。嗯妈答应张妈,同意与我青梅竹马的张家大女儿做未来的“儿媳”。嗯妈说,岳伢子结婚可不能住在这个旧茅屋里!与爹爹商议在夜湖大堤的张妈新屋旁做栋新瓦房,不久,爹爹回家,开始订制土砖,请人打地基,买来木材木料等。嗯妈似乎将我未来的婚姻大事也考虑周全了。
嗯妈为人友善,她对娘家夫家的亲戚都很好!亲戚频繁往来。幺幺、幺妈之后生了4个孩子,生活负担重。嗯妈除给予有限的资助,还将大包旧衣物相送。嗯妈与邻里之间相处和谐。对无儿无女的“五保户”胡奶奶尤为关照。村里与嗯妈同龄的妇女我都要喊“某妈”。张爸二弟是个“老单身汉”,很有力气,乐意给我家劈柴、挑谷等。嗯妈让我拜他做干爹。我嘴甜,干爹过年过节会给我几角或一两块的压岁钱。嗯妈尽管较少出门,熟人朋友却不少。连镇上供销社卖肉的任师傅,每见我排在队尾,就大喊一声:“小孩优先,她妈是个老病号!”剁下的肉也是最好的。我从没有见过嗯妈与别人争吵,也没听到她骂过他人。
可是,嗯妈的肺病越来越重,打针吃药很难奏效,春天咳嗽吐血的时间大为延长,人也日见消瘦。嗯妈有一台视同“宝贝”、用了多年的名牌缝纫机。因她已踩不动机器,可能也需要钱,我见几个陌生人轮番来我家说情,最终用一叠10元钞票换走了缝纫机,嗯妈好多天失魂落魄。河边居住的疯婶,突然会治病。她煞有介事地说:“别人有病我不管,老李是好人,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嗯妈病急乱投医。疯婶每天来我家,左手端一杯开水,右手在杯上来回划圈,口中念念有词,手舞足蹈,手上的细灰渐渐落入杯中。这不洁的“符水”,嗯妈喝了若干日子。疯婶还说,小孩喝也了能长壮长高。嗯妈每次都留一些让我喝下。
嗯妈一生节俭,衣服是补了又补,实在穿不了,就拆开剪成一块块,一层层糊上米浆晒干,做布鞋里料或鞋底料。1976年春天阴雨连绵,嗯妈做的5-6斤糯米粉未能晒干,长了不少绿霉。可她舍不得丢掉,分好多餐我俩煎吃了。那时不懂黄曲霉素的厉害!我长了几个疖子排了毒。免疫力较低的嗯妈吃后可能加重了病情。有一天,嗯妈罕见地要我陪她上街。她将外公遗留给她的银元中取出三块,在信用社兑换了10余元人民币,到供销社小吃店买了一点卤猪肉,两只油炸白面肉饺,我们各自吃了。嗯妈再去照相馆独自照了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后来才知道,嗯妈是为自己准备遗像。
5月初,嗯妈病情恶化,连续咳血,面色苍白,卧床不起。有个深夜,我站在嗯妈床头的立柜前,借煤油灯光看书。忽然,听见嗯妈急促的呕吐声。我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时,发现嗯妈吐出的是暗红色的鲜血,床头地上圆瓷钵很快盛了半钵。吓得我魂飞魄散!我知道嗯妈要死了,大哭起来,慌不择路跑到在张妈家求救。张爸张妈见了只能叹气。直到瓷钵鲜血将满时,嗯妈才绵软地躺下。天亮了,闻讯而来的赤脚医生听诊后,给嗯妈打了止血针和葡萄糖等。他离开时摊开双手,摇摇头。爹爹、幺幺先后赶来,知道已无力回天。他们商议的结果是,让嗯妈回马涧老家,我留下继续上学,张妈照顾我的生活。队上几个精壮劳力将头敷毛巾、脸色惨白的嗯妈抬回了故乡。
5月15日上午,我正在学校操场做广播体操。有老师告诉我,你母亲去世了,赶紧回去。张妈随同我乘到县城的客车,再转三封寺,傍晚时分赶到马涧家。堂屋里间,我见穿戴整齐的嗯妈平躺在铺了白布的地上。我“扑通”跪下。张妈含泪揭开盖面的白布,嗯妈神色安详。小姑妈念叨:“你妈回来后总跟我说,放心不下岳伢子,他还小……”“你妈先天晚上又吐了血,人就不行了。”想起嗯妈生前对我的疼爱,我泪流满面!晚上,我和亲人们守灵。几位帮忙的大人将白布四角抬起,把嗯妈的遗体轻轻移入棺材。我与嗯妈从此阴阳两隔,不禁大放悲声!        
次早,在屋前禾场简短的仪式后,我两手捧着遗像,几双大手一把举我骑上棺材。”八大金刚”齐吼一声抬起就走!送葬队伍走了6、7里蜿蜒的乡路,来到墨山下。坟地选在李家舅舅所属的山腰林中。黄昏,幺幺带我再上墨山,给嗯妈的新坟烧用稻草卷成的两条长长的“烟灯”。他说这是为了驱赶野物野鬼,让你嗯妈睡得安宁。这里群山环绕,山脚下是一个水库,可以凭眺卢家祖屋及广阔的湖乡平原。叶落归根,嗯妈长眠在绿水青山之中,享年47岁。这里也成为我心灵永远的牵挂!
丧事完毕,我只带了嗯妈的遗像回鲇鱼须学校继续读初中。张妈腾出一间偏房让我住下。我把嗯妈的遗像从玻璃框中取出,用毛笔恭恭敬敬写上两排字:“慈母李云珍遗像”,“1929—1976”,放在我的书桌上,天天陪伴我。
半年后,46岁的爹爹经人介绍,再娶了注滋口镇上38岁的继母。次年我不得不转到注滋口河对岸的注北中学读高中,背着一只装有慈母遗像和简单衣物的小木箱,进入到有6个孩子的大家庭生活。爹爹和继母最初想生养一个孩子,却没能如愿。后来爹爹继母渐渐不和。继母曾骂爹爹“绝种户”!真相大白!我才知道不能生育的责任并不在嗯妈身上。她忍辱负重,蒙受了一辈子的“不白之冤”!
表面的喧哗热闹,难以慰藉我孤独的灵魂。寄人篱下、贫困局促的环境,让我愈加沉默。当我想起嗯妈的慈爱,就潸然泪下,忍不住悄悄从小木箱里拿出嗯妈遗像端详。有一次无意间被继母发现了。她大怒:“我家不能放死人的东西!”过了两天,我藏在木箱里的遗像就无影无踪了。
1981年初,我进了岳化当工人。两年后,我拿出节省的50元,委托大舅给嗯妈的坟头刻了一块石碑。次年的清明节,我和幺幺及弟弟们爬上墨山为嗯妈扫墓祭拜。1984年的清明节我写了一首诗《清明问坟》,寄托哀思。1988年我结婚后,几乎每年清明节我都回老家扫墓,追忆嗯妈的大恩大德。每逢7月半的“中元节”,我和爱人、孩子都要虔诚地给嗯妈烧些金银冥钞。祈祷嗯妈在天堂永远没有痛苦,过上健康舒适的生活——
附:清明问坟
坟上的茅草黄了又青,
坟旁的蒺藜枯了又长,
苍松的果壳新陈累累,
母亲啊,还记得儿的模样?
八年前,儿曾用衣角兜了黄土,
在您墓穴的棺床撒下祭奠,
一串串泪珠湿润了稚弱的心,
茫然不知何处,寄托深深的思念?
旧俗说,新坟要点灯,
借以驱除野外的恐惧与孤单。
母亲啊,我知道,纵有灯万盏,
没有我,您怎耐这寂寞与凄凉?

燃起鞭炮,摆上祭品,
清明的旗帜迎风翩翩,
跪下奉上一杯薄酒,
把母亲的亡魂追奠:
养之恩如春风浩荡!
爱之深若蓝天无边!
定不负您的万般期待,
儿让母安息在黄泉!
“记得的,娘时刻都惦记着儿!”
您像是挽着我儿时的梦,
清婉的说。松叶点点头,
青山绿水间,吹来了和煦的风------

(作于1984年清明节,有删节)

作者简介

卢从正,华容三封人氏,上世纪60年代初出生农家,曾长期在某央企供职,经济师、高级政工师。现退职赋闲,偶尔作文,聊作消遣。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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