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是个京戏迷,最着迷的是京戏《空城计》。
叔做了一辈子脚夫,听了一辈子毛驴的“恩啊恩啊”,而那头老毛驴听了叔一辈子的京戏。除了那头驴之外,有幸听到京戏的还有我们几个孩子们。
往往是在大年初二,叔的毛驴车上早早挤满了走亲戚的孩子。我家三个,叔家三个。我们的姥姥家在同一个村子。
叔将驴套上车时总是慢慢腾腾,有时还要跟驴耳语几句。说的什么我们可不知道,我们只是一个劲的催促,走吧,走吧,叔!
叔坐在最前面,没等毛驴“恩啊”一声,京戏就开场了:“我本是卧龙岗散漫的人,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恩啊~恩啊~”毛驴的叫声打断了有滋有味的京剧。
“这头犟驴!”叔一鞭子抽了过去!毛驴受了一鞭后叫的更响了,跑得也快了。我们坐在一颤一颤的毛驴车里,别提多得意了!
京戏被打断了,叔就给我们说故事。
“我赶着毛驴车回家,忽然间困了。心想,这头驴也认得路,干脆眯一会吧!等我再醒来时,可不得了!两个人正想抬我进去那!去哪?到了火葬场还能抬到哪里去?你问我怎么来到火葬场了?还不是我那头该死的老公驴。我睡着之后,迎面走来另一辆驴车。拉车的是一头母驴,两头驴叫什么来着?对,一见钟情。那辆车上拉着一死人,正往火葬场赶呢!咱家这头好色的驴就跟来了。工作人员抬完前面那位就来抬我,亏得我及时醒了,要不你们还能听我在这里跟你们乐呵?不信?不信你问问咱家这头老公驴!”
“恩啊~恩啊~”毛驴又打断我们的欢笑。
“犟驴”!叔又给了它一鞭。毛驴好象对叔杜撰的故事不满意,时不时的出来打岔。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叔讲完故事接着唱。
“爹,看,是不是兔子?”小哥耐不住车上的单调,跳下毛驴车就冲向麦地追兔子了。我家的黑狗紧紧跟在车后。看小哥跑了也跟上去追兔子了!
“兔崽子给我回来!”叔边骂边把车停下来,一直等到小哥和狗跑回来为止。叔狠狠地往小哥的屁股就是一脚,小哥躲闪时不知怎么碰到了车上的大公鸡,绑着公鸡的绳子开了!公鸡跳下车就跑,这可不得了了。两个大人六个孩子外加一条狗组成一个大大的包围圈,这个圈子在不断的缩小,最后,大公鸡也就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了!毛驴静静的看着我们的表演,它在笑:“恩啊~恩啊~”。
终于重新上路了,叔可以接着唱京戏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还没再唱上几句,村子就到了。
来到姥姥家里,总感觉姥姥不是很疼我们。
姥姥是大脚女人,一辈子肩挑重担,一个人将五个儿女养大。姥姥跟她的五个儿女在屋里说话,时不时出来监督孙子孙女外孙们干活,并说是替我们父母管教孩子,要从小学会劳动。
我在姥姥家的印象都留在了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姥姥有二十多个孙子外孙,她怎么疼的过来!吃过饭后就拉着大人的手嚷着回家。舅妈也常常让最捣乱的孩子去大街上玩。表哥表姐就说,那我们给大街去磕个头,拜个年!过个年,热热闹闹,大大小小,齐齐整整几家子人挤在一张八仙桌上,往往是小孩子们在厨房里就吃够了,然后跑到大街上去疯,去玩男孩和女孩各自喜欢的游戏。
姥姥常说: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饱了就走。可不就是嘛?盼啊盼啊,盼着赶紧吃完饭,可以坐叔的毛驴车回去。
叔每次来都喝的烂醉,回去的时候,婶婶驾车。
叔四仰八叉地躺在车上,嘴里不忘唱上几句京戏“左右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埋伏又无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叔像真的拿了诸葛亮的羽毛扇,做着手势想坐起来,又被我们几个按了下去。
叔就再唱“来,来,来,请上城楼,听我抚琴”。他唱啊,唱啊,唱得路上的人都驻足观看。谁都知道他是个醉汉,又有谁知道,他是个难得的戏迷呢?看戏不叫看戏,他们叫成听戏。戏有字幕,但他们大字不识,却能背下戏文。不识专业演员,却又那个心思去背诵记忆。人啊,真的不能只低头走路,仰望一下星空,流连一下世间美景,也不枉来这尘世一遭。能够放声大吼,亮亮唱腔,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恩啊~恩啊~”毛驴又吵了!叔顾不得骂犟驴了,《空城计》从头开始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保定坤。”
又到初二,转眼已过去近二十年,叔过世了,姥姥也过世了。小哥早有了自己的车,呵呵,追兔子肯定没问题了。我们长大了,女孩早已出嫁,男孩也已经成婚,天南海北,再见一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至于毛驴车,再坐一回的机会简直成了空想。一些东西永远成了黑白相片,淡化了,辽远了。记忆的空城,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城。这一出戏,只有到淡漠风花雪月的年龄,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阅历,才能细细体味。
这一天,我买到了京戏《空城计》的片子在整个下午欣赏。我一直没有完整地听一遍叔的唱腔,便宜了那头老驴,便宜了那头老驴。
张红静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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