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
说起《红楼梦》袭人来，那真是三分三解，大奸大恶者有之，大贤大善者亦有之，各种争议，似乎都有道理，都有依据，她是贾母、王夫人等眼里的一等贤惠人;是林之孝家的等管事妈妈们眼里的温和周到人，是怡红院里丫头们的核心领导人——她，是主子里的奴才，奴才里的主子，是时刻能把自己的奴才生涯打造的风生水起的一个高等奴才。无可厚非，她对宝玉的爱情是纯真的，对宝玉的照顾呵护是全心全意的，所以，当她看到、听到、了解到宝玉的一片痴心都为黛玉时，同样作为女人的她，是酸涩的。因此，她对黛玉的嫉妒、排挤、拈酸吃醋也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跟湘云唠叨，跟宝钗抱怨，甚至铤而走险到王夫人那里去告状，积极参与到宝黛爱情的悲剧导演中去，这都是她的真实性情。她一生的寄托是宝玉，她终身的依靠是宝玉，她心心念念里都是她的宝玉！所以，她的苦闷是宝玉，她的欢喜也是宝玉，她的希望，她的将来，都是她的宝玉。然而，宝玉和她之间，只是生活上的相互依靠人，却不是心灵上的息息相通人，造成了宝玉和她之间“亲之索淡、离之尴尬”的情感峡谷。
1、她对宝玉是一片深情唯不足
《红楼梦》对袭人的判词言道：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孙悟空降妖除魔的武器是金箍棒，唐僧管理悟空的武器是紧箍咒，八戒和妖怪做游戏的武器是九齿钉耙，袭人也有她的武器——温柔和贤惠。她用她的一腔柔情，和温柔体贴细致耐心捆绑了宝玉，将宝玉捆绑的须臾不可离，宝玉身上的一针一线系她率人亲历亲为，宝玉起居的一食一饮是她安排指点料理，宝玉一行一动是她着手妥帖打理，所以，宝玉的丝毫牵动着她的全身。她希望宝玉好好读书，光宗耀祖，显耀门楣，走“学而优则仕”的康庄大道，就像我们现在寄予孩子或家人厚望一样，有个美好的前程！然而，除了她的照顾以外，她的那些见识，是宝玉不想要的。
元妃省亲后，袭卿的家人也接了袭人回家吃年饭，宝玉应邀去珍爷那边听戏倍觉无聊，于是叫了小厮培茗也悄悄去了袭人家里，真是须臾不可离也。袭人见宝玉屈尊到她家了，一时目瞪口呆，欢喜的无可名状：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几句寒暄之后，袭人情不自禁，已是“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宝玉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袭人一家自是忙乱欢喜，不知道如何招待宝玉才好，且看袭卿如何贴心？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一连四个“自己的”叠用，可见袭卿心意，也可见两人此时正是“风月情浓云雨后，不语脉脉花自开”，此时的袭卿，是滋润在爱情里幸福的花朵儿，是浸泡在爱河里的可人儿。
为进一步验证宝玉对她的感情，这个小裙钗也使了点小伎俩，她对宝玉说：“哥哥和母亲要赎她回去，一家人在一块儿！”宝玉闻听，急不择言，只是各种不让走，先是他不让走，又说老太太也不放，袭人越发义正辞严说出一番大道理来，竟都是些去的理，无有留的理，宝玉便急赤白脸，竟不见其学过的典故，能镇得下淘气的袭卿，可见是个情痴无用的种子——宝玉的捉急，正是袭人所期盼的，也是她小女儿心里益发幸福和满足的根由。
袭卿发闷缘石兄。第九回宝玉约秦钟一起去学堂，按说这正是袭人期望的，然而真来了这一天，我们的袭卿是何表情？……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一语中的）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这才是袭卿的真心话，爷走了，自是冷清无趣，所以发闷，人还没出门，便教导其不念书的时候想着家些，这家是什么？是她和宝玉的怡红院！这样的痴情，虽一时一刻也不忍离也！可见袭人对宝玉的爱情，也是发自内心，表于其外，虽殚精竭虑、一片痴情，犹未不足，竟是不知如何好才能尽了自己的心。
2、她对黛玉是拈酸刻薄不留情
黛玉初进府时，她们之间还算和睦温婉，随着剧情的发展，黛玉毫不避讳叫袭人“嫂子”，袭人也委实得了姨娘应得的一切待遇的时候，袭人和黛玉就结下了梁子！这梁子，黛玉不知，唯袭人而！对于情感的追求，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恐怕很难一较高下。比如政老爷是府里声望最高、名声最好的老爷了 ，在有了王夫人这样显赫门庭的一级伴侣之后，为何又娶了周姨娘和赵姨娘，且和那众人口中如此不堪的赵姨娘生有一子一女？在婚姻里，王夫人居前，若果真爱，又何来后者？在情感的天平上，在政老爷的内心深处，竟还是那个人人嫌厌的赵姨娘更可爱些吧？所以，在袭人的心里，她其实想要的是这份可爱，黛玉如果和宝玉结婚，无疑，宝玉的身心唯黛玉一人尔！岂有她袭卿的位置？她嫉妒，一向温柔和顺的袭人，在黛玉甜甜地称她嫂子的时候，她心里却长满了对黛玉的嫉妒，处处喷薄出了她对黛玉的不满和幽怨！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对宝钗口吐怨言说肺腑。袭人因宝玉一大早就跑去黛玉房中，且连洗漱都在他人房中完成，不免心生醋意，恰好宝钗来访（也怪早的），问袭人：“宝兄弟哪里去了？”袭人含笑道（这笑里都是醋）：“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等及宝玉回家，这个娇俏的小姨娘就拉开脸子和宝玉闹了起来。她的闹她觉得宝玉能懂，然而宝玉不懂，宝玉怎样劝慰，袭人只是合了眼不理，可见恼宝玉还是黛玉？自家的爷，怎么也不会恼的，所以那话里话外，是“姊妹们和气”几个字眼，可见袭人对黛玉的怨深，而这一次牢骚，宝钗将袭人看做了“有见识”的，找到了战斗的同盟！并对袭人的这些怨言进行了肯定的时候，袭人或者认为，宝钗能够劝告宝玉、阻止宝玉去黛玉那里，回归到她这里，然而，宝玉依旧，黛玉依旧，所以，她也怨妇依旧，向湘云牢骚了“黛玉绞了湘云做的扇套子！”（第三十二回）湘云果然气得大叫：“她既会铰，让她去做啊！”袭人越发没了奴才的本分道：“她才不做呢，饶是如此，老太太还怕她累着，去年做了一个香袋儿，今年还没动工儿，谁敢叫她做去？”听听袭人讲的这些话儿，除了黛玉，可还说过谁没有？她对黛玉的嫉妒和不满，早已跨越了她奴才的身份，跨越了她的界限，在情感上，她受伤了！和宝钗说了，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和湘云说了，还是没有达到她想要的效果，于是这个“有识见”的女仆挺而走险，向王夫人委婉告密了！“如今二爷和宝姑娘、林姑娘都大了，起居多有不便，生出是非来……太太还是寻个什么理由，竟让二爷搬出去吧！” 此时，袭人的嫉妒昭然若揭！如果宝玉喜欢的是宝钗或者是湘云，袭人也会如此对待她们的，她不是对黛玉有意见，而是对宝玉的“心属”很不满，宝玉娶谁本来和她无关，只要宝玉心里住着她就可以了!可是，宝玉心里住了林妹妹，硬生生把她挤的没地方了，她的怨言，她的嫉妒，她的不满，一发地也都表露出来——这也是袭卿的性情啊，各位，这是袭卿的爱情保卫战啊！
果然，袭卿是善于战斗的。既然，宝玉心里只有林妹妹，让袭卿心里煎熬，袭卿在不断做法之后，又三番五次去请莺儿打络子（第三十五回），莺儿来了，打什么又不知道，于是把宝钗也搬来了……于是，宝姐姐就经常名正言顺到宝兄弟屋里来了，不仅给宝玉打络子，还给宝玉绣贴身的肚兜、做鞋子（可不都是媳妇干的活？）等等！果然这招儿狠，林妹妹泪语问花花不语（花是情敌何堪言？）、荷锄葬花花又落。袭人的爱情保卫战取得了辉煌的战绩！可是，林妹妹伤心夜啼，她的爱人——宝玉，也一样的是失魂落魄，这实在是个损人不利己的招儿！因为，宝玉难过，她的心也一刻不能安宁！而娴雅的宝姐姐，其内心能幸福吗？
所以，各位看官，我们不要把袭人对黛玉的种种归结为袭人的不堪，她只是为了她自己卑微的爱情啊！
3、她对“家人”织就八面玲珑温情网
在怡红院这个院子里，袭人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也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女主人。“排挤你的人一定是嫉妒你！”所以，宝玉的乳母李嬷嬷会骂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排揎她，会无理取闹辱骂她，只有通过对她的辱骂，李嬷嬷才能彰显自己的地位，通过李嬷嬷的叫骂，我们也才能更能清楚地看到袭人在这个小家庭里的地位：她和李嬷嬷之间的关系，可不就是吃了醋的婆媳关系？是奴才阶层里的婆媳关系。所以，无论李嬷嬷怎么和她闹，她一是遮掩，二是容忍，三是哭泣，谁让她是这样的身份呢？没有袭人的时候，也就是宝玉没有长大的时候，李嬷嬷是宝玉身边的唯一，吃奶的宝玉，焉得不样样听她的？而今，这一切都变成了这个奴才出身的准姨娘，李嬷嬷恨的牙痒痒的，她通过斥骂袭人来告诉这里的其他丫头——她在这里的身份和地位！这种情况，且看宝钗是何道理？宝玉闻言，就要回去，宝钗一把拉住说：“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让她一步为是！”无须调教，袭卿——选择了避其锋芒、包容、尊重和承担！
和其他婆子矛盾的处理，袭人学会了“借嘴唬人”。《红楼梦》第五十八回，芳官和干娘（春燕的娘）吵架，婆子在怡红院追着芳官就打，袭人劝解无效，晴雯训斥不听，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过去震吓她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这些话语，活脱脱竟象另一个袭人。回忆一下袭人在王夫人屋里告状（黛玉）说的那段(第三十四回)，语气、语言的风格，是否一样？但是这样的话，在公开场合下，袭人偏偏不说，也不让火爆脾气的晴雯说（晴雯也没耐心这样说），让有理有节的麝月来讲，果然如教授讲学一般经典全面，这口才，让人 不得不服，难怪那泼辣刁钻的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了！就这样一场闹剧收场，既没有人挨打，也没有人挨罚，更没有人给撵了出去。看那温柔可亲的平儿传话过来：“打四十板子，撵了出去！”袭人和平儿各自的处事方式，是否和其主子特点朱墨相传？麝月的特点是：袭人让讲时才讲，袭人不让讲时，她就是个哑巴般，几乎不见半句儿言语。
从上面我们可以看出，麝月俨然另一个袭人也，只有晴雯偶尔的淘气对嘴儿，也无大虞。晴雯脾气火爆，袭卿作为怡红院的当家人，也还处处不让晴雯出头，以免晴雯得罪了人，也算对晴雯的保护，而其他几个小丫头，自己的月银都自愿交给“袭人姐姐”管理。那么，袭卿何德何能，伏得下这些小姐妹们呢？我们看看袭卿是如何来对待她的这些小姐妹的，就能略知袭卿心性。
金钏儿死讯传来，（第三十二回）袭人听说，点头赞叹（这里是叹惋的意思），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各位看官，来不及伪装啊，而宝钗闻言，转身就奔王夫人屋里去了！一起长大的姐妹，不问死因的情感自然流露，那瞬间的怜惜和心疼，是袭人的本性，如果此时的她是圆滑的，她首先应该看看宝钗的反应，然后探听一下死因，决定自己的站队，最后再表露自己情感的何去何从，这才符合大奸的特点啊！她的泪说来就来了，并不曾管当着谁的面！性情于袭人，也是一样的率真！
晴雯离去（第七十七回），她明明知道晴雯是得罪了王夫人，且衣服都不许带，直接赶了出去。袭人也一并偷偷打点了，将晴雯所有的衣服、所用之物，以及自己私自攒下的几个钱，晚间托人带给晴雯！生死交情如是，亦无可负袭卿二字！
在赵姨娘、平儿这些次主子那里，袭卿亦是礼仪周全，不曾有丝毫怠慢。就说赵姨娘，本是个人人不待见的，偶尔去了怡红院，袭卿接待，却是一口一声地赵姨奶奶请坐请喝茶请……那动作、神情儿竟是殷勤周到。
在贾母、王夫人这些主子们眼里，自然是那个至善至贤的袭卿！她的那些为宝黛所不耻的大道理，恰是包括宝钗在内的主子们的共识！
晴雯走后，宝玉含泪问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挑不出你和麝月、秋纹的来？”而综观以上种种，不是对石兄最好的回答吗？
作者简介
红柳，山东鱼台人。红楼资深研究者，酷爱文学。有众多作品发表在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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