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虽小,玩的却是整个天空。
青春期的成长
周会涛
在《红楼梦》中,林黛玉留给人的形象仿佛已经成为一种定式:心地纯洁、坦率纯真但又心高气傲、尖酸刻薄。然而细读小说,我们会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林黛玉前后表现还是有很大差异的,若不细细品味,很容易被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所绑架。
先从语言看。林黛玉初来贾府应该是在她七岁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稚气未脱,凭借贾母对她的偏宠,肆意任性、口无遮拦,很少顾及身处的环境,对方的身份和感受以及由此给自己带来的后果。
比如,周瑞家的送宫花一节,她就自己的主观臆断和一时的冲动,丝毫不考虑对方的年龄和在贾府中的地位,一句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把对方置于何等尴尬的境地,回去后在王夫人那里会说些什么,以后会给自己在贾府造成什么障碍,都缺乏认真考虑,完全属于孩子般的无知和任性。
再看探病宝钗一段,好一副伶牙俐齿,极尽指桑骂槐之能事,真可谓唇枪舌剑,咄咄逼人。宝哥哥、宝姐姐,甚至长辈薛姨妈也被卷进其中。也就是凭借她特殊的身份,如果是个下人,挨顿臭骂算轻的,也许早就被赶出不知多少回了。
她讽刺史湘云“爱哥哥”,辱骂刘姥姥“母蝗虫”,尖酸刻薄,跃然纸上。对贾宝玉,更是常常因不值一提的事使小性子。哭鼻子,甩脸子简直成了家常便饭,绝大多数是以宝玉求饶而结束;遇到宝玉不顺心反唇相讥,她更是针尖对麦芒,毫不相让,任由矛盾升级而不顾。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到前八十回的后半部分,我们发现林黛玉尖酸之辞明显减少,更多的是红楼儿女们搞各种庆典,吟诗作赋之间的无伤大雅的几句开心的玩笑而已。非但如此,与宝钗之间也少了罅隙,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节,推心置腹的一段对白,胜似亲姊妹,令人为之动容。与湘云,也少了口舌之快的冷嘲热讽,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两人一起对景感怀,俯栏垂泪。“冷月葬花魂“”寒塘渡月影。”其间包含了多少心酸和无奈,也只有她们两人心知肚明。
跟宝玉,也不再撒娇斗气,而是更多倾注了理解关爱,《红楼梦》第四十五回,沉黑的黄昏,秋雨凄凄,宝玉冒雨前来探望黛玉,两人嘘寒问暖,情意绵绵。宝玉临走,黛玉还送他玻璃绣球灯,并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关爱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再从对人态度看。初入贾府,不懂得人情世故,因而,得罪了不少人。比如上面谈到的周瑞家的,黛玉冒犯她那回,却是毫无道理。丢了主子的身份不说,还白白得罪一个王夫人面前 的红人 。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妈,在薛姨妈家里,宝玉要喝酒,李嬷嬷劝他不要喝酒,怕老太太老爷问起来,她做奶妈的也要担责任。黛玉不管她的苦衷,“悄推宝玉,使他赌气”,又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李嬷嬷虽对她敢怒不敢言,焉知她不会跑到王夫人面前说点什么?她的身份资历在那儿,又是个不大有分寸感不怕生事的人。
如果说这两件事只是任性,管不住自己的嘴也就罢了,人家刘姥姥没招她没惹她,偏偏事后拿人家寻开心,讥讽人家“母蝗虫”,这真就有些不通事理了。要知道,刘姥姥那是连贾母和凤姐都要高看一眼的主,真不知道这样的话传到惜老怜贫的贾母那里,她会怎样看待这位心肝宝贝的。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受长辈们的熏陶,这位林妹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懂事了,大度了,得体了。宝钗的妹妹宝琴来探亲,贾母宠到史无前例,压箱底的两件斗篷,一件孔雀毛的给了宝玉,一件野鸭子毛的给了宝琴, 又特地托人带话给宝钗,说,琴姑娘小,别拘紧了她。替这小姑娘样样想得周到。要是放在过去,黛玉不知道要怎么不痛快,但这次她上赶着宝琴只喊妹妹,连名字都不叫,真像是待自家亲妹妹一般(心里怎么想的那是另一码事)。
宝钗派个老婆子送燕窝那一回,她很客气地跟那老婆子说费心,又要她在外间喝茶,细心叮嘱赏钱打酒,如此的温和体恤,跟前面动不动就撂脸子的性情天壤之别。以前她从来不愿搭理的赵姨娘,现在也懂得了不能跟这种小人结怨的道理,渐渐的也会向她问好了。她终于不再将自己百转千回的情肠变成对宝玉的一回回拷问,她不再赌气剪扇袋不再大哭大吐而逼得宝玉赌咒摔玉,而是审美趣味、脾气性情、志向意愿、内心灵魂逐渐和谐的相通。他们在秋窗风雨夕惺惺相顾,他们享受着论诗下棋品西厢的诗意人生。
不难看出,她从一个尖锐的,总带着质疑眼神的少女,变成了一个通晓事理的姑娘。
对待爱情婚姻问题上,态度也逐渐由禁忌到坦然了。二十三回共读西厢一节,当宝玉拿书中的句子“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开试探性的玩笑,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要知道儿女之事在封建社会那可是大禁忌,黛玉反应如此强烈,不足为奇。二十五回,王熙凤说出“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时,她还羞涩地“ 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以小犯上”嗔怒王熙凤“贫嘴贱舌讨人厌恶”。但随着二人感情的逐渐加深,彼此心灵不断沟通磨合,日益心有灵犀,等到四十五回宝玉秋天的黄昏冒雨探望她时,她便有意无意以“渔翁”“渔婆”巧语暗示,坦然面对他们之间纯洁无私的感情了。到了五十七回,薛姨妈试探性地为她保媒,她再无丝毫否认之辞,只欲遮还羞嗔怪几句宝钗、紫鹃而已。
更值得称道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林黛玉的心理也日渐成熟,对一些事情也有了独自的看法。探春协理荣国府之后,做了一些大胆的改革,宝黛二人借此发挥。六十二回,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看,过去心有灵犀的宝黛,现在在原则问题上也产生了分歧,黛玉再也不是那个没有主见的林妹妹了。书中一直说她爱耍小性子、敏感,动不动就恼。可抄检大观园,王熙凤探春怒打王善保家的,探春发了怒,打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惜春也在事后向尤氏发脾气了。独独黛玉,一反常态,哪怕紫鹃被王善保家的怀疑,也不见有写黛玉有何反应。因为她学会了沉默与忍耐,她知道在风口浪尖上,沉默是明哲保身最好的对策。
宝玉悼晴雯,一篇《芙蓉女儿诔》的祭文慷慨陈词,恰巧黛玉出现,指出诔文中的不足,宝玉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行文至此,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可见黛玉已经意识到这句话与自己不利(她的窗户上糊的就是茜纱,“卿”又是泛指),然而,她怕无端给宝玉带来精神压力,故作镇定,强做欢颜,说明此时的林黛玉,已经有了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
难能可贵的是,林黛玉成长经历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是在经历了青春期的幼稚、迷茫、欢笑、泪水的洗礼历练而就的。由于作者描写的手法过于细腻,这种变化被“润物细无声”般不着痕迹地融化于作品当中,很难找出一个明显的界限。
众所周知,林黛玉是作者纯粹杜撰出的一个人物,她的前身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草,是为回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降临人间以泪还愿的。这样看来,她一来到世间,便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然而,既然是降临人间,就要食人间烟火,就要有人的七情六欲。把握的分寸,从她青春期成长经历,可略见一斑。这样看来,真正的神人,不是林黛玉,而是曹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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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张红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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