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虽小，玩的却是整个天空。
《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
文/王文华
通常大家都认为，僧者，僧人也，指信仰佛教的人；道者，指道士，信仰道教的人。俗话说“和尚念经，先生（有些地方称道士为先生，如“阴阳先生”等等）打卦”，他们干的不是一样的事，生活中没见过这两种人总在一起形影不离。《红楼梦》里却有两个和尚道士，担负重任，贯穿始终，却姓名不详，被合称为“一僧一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在开卷第一回中率先登场的人物就是“一僧一道”，二位“生得骨骼不凡，风神迥别”，远远而来，说说笑笑地来至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被女娲遗弃的石头正在峰下“自怨自叹，悲号惭愧”——后来据石头自己记述，知道这两位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那僧将石头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
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镌了什么字？此处没说。那僧“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他们“且行且谈”，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家住姑苏城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边的甄士隐的梦里，说两人要将此蠢物夹带在一干风流冤家中，投胎入世，使他去经历经历，先一同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然后也趁此去下世度脱几个，做一场功德。脂砚斋在此处批道：“是方从青埂峰袖石而来，接得无痕”。这一僧一道被甄士隐称为“仙师”，仙师的形象想必仍是“生得骨骼不凡，风神迥别”。
当甄士隐从梦中醒来，抱着女儿英莲到街上去看热闹，忽然就看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这两位形象与“仙师”不同：“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谁知那僧见了英莲便大哭起来，要士隐把女儿舍给他。当爹的怎能舍得？那僧便对士隐念了一个偈子：“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又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吧。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说着便不见了踪影。
这“一僧一道”一起要度英莲出家，以失败告终，然后各干什么营生去了？
先看跛足道人：
先是甄士隐丢了女儿，之后厄运连连，最后只好投奔岳丈家，人穷了，自然不受岳丈待见。这天正在街上散心，忽然遇见一个跛足道人，是不是上次他见到的跟癞头和尚在一起的那个？不知道。二人交流了一番研讨《好了歌》的心得体会，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的褡裢抢了过来背着，跟这个跛足道人走了。
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王熙凤，被凤姐指使贾蓉、贾蔷把他捉弄得死去活来，从此得了重病，眼看小命不保。那日忽然来了一个跛足道人，口称专治冤业之症，送给贾瑞一个镜子，叫做“风月宝鉴”，告诉他：“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三日后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跛足道人是想救贾瑞一命的，但他失败了。贾瑞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入镜子正面去找凤姐，没等到三天，就死了，至死不知、不觉、不悟。
尤三姐入殓之后，柳湘莲跟着薛蟠的小厮到薛蟠为他准备的新房之中，新房陈设“十分齐整”。下边没写柳湘莲在此睡了，但是忽见尤三姐从外而入，向柳湘莲泣诉一番，然后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谁读到这里是不是都有被带入了《聊斋》的感觉？柳湘莲“似梦非梦，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在那里捕虱，湘莲问：“此系何方？仙师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这真奇怪，柳湘莲落发为僧，却跟一道士走了，不管这个跏腿道士是不是那个跛足道士，反正是一个腿脚不好的道士把柳湘莲带走了，这岂不又成了一个“一僧一道”组合？作者在这里借瘸腿道士之口回答了哲学的终极三问，即：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虽然三问两不知，但是“不知”也是一种回答。
相逢莫问前程，此时只是暂时。甄士隐和柳湘莲顿悟了，所以走了，不知所终，其实根本不必究其所终，到红楼梦醒时分自会知道。
再看癞头和尚：
黛玉三岁时，因体弱多病，一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去出家，还说“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听见哭声，凡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但此后命运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了，黛玉抛父进京，就是她踏上泪尽而逝之路的开始。
多少红迷因喜爱颦儿，而认定“金玉之说”是薛家编造的阴谋。其实也大可不必以寻常人之心度蘅芜君之腹，一个癞头和尚送了两句吉利话儿，“叫錾在金器上”，确有此事，薛家母女也并没有亲自大肆宣扬，是莺儿说出来的；薛蟠和妹妹怄气，提起这档子事儿，说宝钗“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还当场把宝钗气怔了，回到蘅芜苑又整哭了一夜。从第一回甄士隐看到石头上有“通灵宝玉”四字，别的没让他看，直到第八回中，金、玉两件宝物相聚一处，谜底才彻底揭开，宝玉上还镌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金项圈上錾的是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四句话与其说是吉谶，不如说是魔咒，因为双方根本无法做到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各位看官肯定记得，这二位本来说好了要“各干营生去”的，三劫后才到北邙山会齐。后来，在宝玉、凤姐叔嫂二人中邪发疯，眼看命将归西时，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突然又一齐现身了，那和尚将那块贾宝玉出生时衔下来的石头擎在手上，长叹一声：“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尝清好散场！”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喝茶，要送谢礼，这一僧一道早已出去了，贾母着人去赶，哪里有个踪影？他们这会子怎么一起来了，难道是三劫已满？
人间仅仅才过去13年，佛家一增一减、一生一灭的一个轮回为一劫，似乎从时间的长度上看还不到三劫，不过也可能是说谁在世上已经度过了三次劫难；还可能是他们感应到通灵宝玉已失灵，紧急赶来挽救的。他们是不是刚在北邙山会齐了，要同往太虚幻境销号去？北邙山又是何方神圣所在？经请教度娘，发现与虚幻的青埂峰不同，这个山竟是自古以来众多帝王将相的墓园，是一个千真万确存在至今的山。他们为什么要到那里会齐？是谁埋葬在北邙山吗？最终他们如何向警幻仙子销号？可惜我们今天已无从知晓作者当初构建的情节了。
从青埂峰下“骨骼不凡，风神迥别”的“一僧一道”，到甄士隐梦中的仙师“一僧一道”，到在凡世红尘中奔忙的“癞头跣脚、跛足蓬头”的“一僧一道”，他们都不是凡人，不论相貌如何，似乎都对“红楼梦里人”的命运了如指掌；他们都满怀慈悲心肠，竭力想度脱几个“风流孽鬼”，可惜白忙活了多少年，这一场功德做得并不圆满，只能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忽喇喇大厦倾倒，昏惨惨灯油燃尽。
“一僧一道”们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他们从哪儿来的？作者没说。不过，溯本穷元，还是能找到一些来历的，公元前约五世纪，世界上产生了老子、孔子和释迦牟尼三位思想巨人，几千年来，老子的道家学说、孔子的儒家学说已经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灵魂；佛陀创立的佛教传入中国逾两千年，如果完全剔除佛教的影响，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构成将会变得残缺不全。儒、释、道三家的哲学思想精髓已经嵌入其遗传基因，成为中华民族处世为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儒生、和尚、道士，是汉语言文学艺术表达中的的重要意象。他们的无能为力，在《红楼梦》所描绘的末世景象里，当然象征着精神信仰软弱坍塌和心灵家园的空虚荒芜。他们往哪里去了？无从知晓。借用一句佛家名言，这些和尚道士，不论谁是本尊，谁是幻象，都“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了”吧。
现实中，那些安富尊荣的不肖子孙们，以礼佛修真为业的和尚、道士们，又都干了些什么呢？贾敬一心做神仙，张道士说媒牵线，马道婆谋财害命，王道士卖“一贴百病皆除”的膏药；小沙弥判断葫芦案，静虚和熙凤包揽词讼，智能和秦钟幽期密约，妙玉放诞诡僻；再看整个贾府上下除了端着一副儒家讲究尊卑秩序的空架子，少有人想起廉耻；不论是治丧贺寿，还是拜忏打醮，和尚道士们设坛作法，念经诵咒，简直唱戏一般热闹，主子奴才们也都借机会尽情去“逛去”！信佛好道不过成了“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礼之族”虚张声势的点缀；为他们空虚平淡的日子破闷找乐子的把戏罢了！如此，其势焉能不败？到末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眼泪哭干，又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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