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散文秋季版
童年在我记忆中是一张黑白照片，夹在玻璃镜框里，随着时光的流逝褪了色，屋子的潮气使它上了霉点，渐渐地脸部模糊成一片。忽然有一天，心血来潮，我们打开相框，取出泛黄的相片，掸去上面的灰尘，擦掉霉斑，重新上色。于是，童年又复活了。年少的时光镀上了金色的光辉，生出了五彩的翅膀，在脑海中跃跃欲飞。
逆着岁月的河流，撑一支竹篙，向生命最深处漫溯……
当严冬迈着沉重的脚步终于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春天像一匹野兽，“哐”的一下闯了进来。花儿睡醒了，张开了红绿的眼；小草探出尖尖的小脑袋，头上还顶着一颗清晨的女儿赠送的珍珠。油菜花以燎原之势铺满山头。蜜蜂嗡嗡地闹着，声音像一群飞机在头顶轰鸣。槐花一串串一簇簇一蓬蓬，压弯了枝头。把镰刀绑在长竹棍上，勾住最稠最嫩的一串，往下一扳，“唰”的掉下来。早已等候在下面的孩子用草帽接住，沿着经脉往下一捋，捋下一大把，捂进嘴巴里，大口大口的嚼起来。
打春以后，地气往上窜。田畈冒着气泡，泥巴像奶酪一样黏腻柔滑。父亲犁田，我提着小桶跟在后面，眼睛紧盯着犁铧尖子。翻起的湿泥像糖稀，不时蹦起一条泥鳅狗子。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扔进桶里，它滑腻的身子一扭一扭。有时感觉脚板有东西蠕动，向塘泥里一抠，准能抠出一条。大一点的很敏捷，身子滑的像抹了油，在手里乱动。稍不注意，就从虎口处溜了。如果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它的头，凭它圆滚滚的身子怎么扭，都逃脱不了。“啪啪啪”，牛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捡，小半天就能捡大半桶。泥鳅们在桶里扭缠在一起，有时“啪”的甩一下尾巴，溅了我一脸泥巴，随便用袖子一抹。低头时间太长了，脸会沁的有点浮肿。
最吓人的是犁出来一条黄鳝，金黄的肚皮，尖尖的脑袋，粗粗的腰身，足有一尺来长。小时候是最怕蛇的，便惊叫一声，小桶差点丢进田里。父亲扭头看见了，把右手的鞭子咬在嘴里，一把掐住黄鳝的头，迅速的扔进去，就又举起鞭子吆喝着牛，左手扶犁。他的裤腿卷起老高，我能看见他腿肚上蜷成一圈圈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在爬。
那时家里养有两条毛驴，推磨用的。拔草就成了我和哥哥的任务。来到田埂，或山坎子，拔一种叫“巴草根”的草。细长的茎，长着结巴，一条条扯得很长，细根须紧紧地抓住沙土。拦腰抓住，一扯，“噼里啪啦”，整条草茎都挣了下来。带的沙子乱蹦，有时会溅到眼睛里，于是使劲的揉，把眼睛揉的红肿，像害了红眼病。
我和哥哥比赛谁拔得多。看见草多的地方，像看见黄金一样，欢叫着奔过去，抓住中间部位，使劲的拽。拔好的草堆放在平地上，渐渐地堆成一座小山。一个地方拔完了，就坐在地上，把草绾成把子，再将草把子辫在一起。巴草根很有韧性，像草绳一样结实。我会把它们辫成长辫子，往肩头一扛，背回家。母亲根据我们拔的多少给于奖赏——不过是一个饼子，或是一个韭菜盒子。但我们要的是那句赞美，“嗬，拔这么多！还嫩得很来！”心里就美滋滋的。
哥哥干活就是狠。我们有时跑老远，大中午的，太阳烤的直冒油，汗珠子把眼睛剌的睁不开。嗓子干的冒烟，肚子“咕咕”的抗议。我用哀求的眼光可怜巴巴地看着哥哥，希望能早点回家。哥哥正拔的起劲，“还早呢。还没够来。你回家试试！拔——”凶巴巴地瞪我一眼。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手被草茎勒出一道道深沟，渗了血，手指都被染成青色，很长时间掉不了。
当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时，农家的男劳力赶着牛，扛着耙，开始平田——就是把田里的土坷垃碾碎，准备栽秧。秧田里的秧苗已长了一尺来高，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万头攒动。妇女们搬着秧马下了田畈。我也拔秧。骑在秧马上，弓着腰，双手抓住秧苗根部快速薅，够了一把子，用草绳扎住。秧马向前一滑，继续薅。有妇女负责把扎好的把子提起来，使劲扔到岸上去，自然有人拾到援筐里，挑到耙好的水田，再一把一把均匀地扔进去。插秧的人顺手提过一把，解开，一撮一撮分插进田里。那时农村栽秧，都是几家合伙干，一家一家把秧栽上。
我一直没学会栽秧。大大的一块田，泛着黄浆，似乎一眼望不到边。嘴里丝丝抽着冷气。而且总没有行路，歪歪扭扭的不像话。“你上学用尺子画线不是很直吗？怎么栽的像曲蟮过儿一样呢？”母亲每每责备我。“田里又没得尺子可以画！你给我画条线我准不会歪！”我气鼓鼓的抱怨。但看别人也没用尺子，照样插得有行有路，不禁很惭愧。
“栽的又慢，歪三扭四的。不如回家烧饭吧。”母亲下了命令。我欢呼一声，“巴塔巴塔”踏着稀泥上了岸，回家做饭去了。
薅秧是我最怕的。秧苗长到两尺来高，就要下田踩泥，其实是一种除草活动。大脚片子把秧苗周边的杂草都踩到烂泥里了，稻子就有一个好收成。每个人都拄着一根棍子，棍梢绑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放着盐。田里蚂蟥特别多，腿上经常吸着一条。大人们一点不在意，试着腿痒了，伸手一拽，“吧嗒”一声，扯下一条，顺手扔进盒子里。蚂蟥怕盐，遇到盐缩成一团，化成一滩水。父亲薅秧回家，有时腿上还吸着一条，肚子喝的饱饱的。拈掉后，血顺着腿肚子淌下来，鲜红鲜红的。
我只要下了田，浑身的肉紧绷紧绷，大脑高度紧张。疑神疑鬼的，试着腿痒了，在田里乱蹦起来，大呼小叫，“妈呀，蚂蟥吸住啦！快给我拽啊……”“望你邪乎的呦！小小的蚂蟥就把你挟持住了，长大还有什么用！”母亲最看不惯人大惊小怪乱吆喝，她使劲揪我的耳朵，把我提上岸，免得丢人现眼。马上又指派我干其他的活。
“生活做，生活做。小孩子就得找活做，眼睛要亮，不能懒丢了。”“一天混一文，莫等懒了人，坐吃山也空”。“到处爱能人，到处爱勤快人”。母亲经常这么教导我们。我小时候可能最具有叛逆精神，不像姐姐那么温顺，爱跟她顶嘴。还爱用书上新学的词反驳她，被讽刺是“玩文调武”的。她对我总是恶声恶气，说话硬邦邦的像尖牛角。我最不服气的是，母亲动不动就骂我“好吃懒做”，还说“好吃懒做是一连的，拈不得轻拿不得重，当老太爷还得人伺候呢！”能把人气的肚子像青蛙。
夏天是最忙的季节。太阳越毒越得干活。“要是一年四季都是凉凉快快的就好了。”我经常做白日梦。“不冷不热，五谷不结。你们享福享到哪里去喽，我们那一辈命里该遭。跑反骇个死，五九年饿个死，发大水淹个死。死上见死嘞！”母亲的经历可以写一本书了。
黄豆熟了，连藤子拔起来，扎成把子，晒焦。搂在空地上，头顶着火辣辣的大太阳，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头戴草帽，脖子搭条手巾，双手挥舞着连架可着劲捶。连架得顺着力气使，一上一下得有节奏，“咿呀咿呀”的呻吟着，像害了牙疼病。还可以两个人对打，面对面站着，你一下，我一下。“啪——”“啪——”……手臂举累了，酸了，直发软，一不小心连架打在头上，生疼生疼的，眼冒金星。调整好方向，继续捶。豆子像淘气的娃娃，快乐的从豆荚里蹦出来，滴溜溜滚得到处都是。
割麦子得有把好镰刀。我最气的是拿把钝刀，左手薅住一大把麦子，右手一镰刀挥下去，只割断了几根。用力过了头，割的太猛，会割到腿杆子。“什么破刀嘛，杀人都杀不死！”一把扔出去老远。哥哥讽刺我“就想借故不干活。好吃懒做……”接下来准是一场世界大战。
等母亲磨好刀，果然快多了。“磨刀不误砍柴工”，真是智者之语。
麦子捆的比水稻小，因为麦捆子特别沉。我和哥哥“打结羔”——就是轮换着挑。大人把肩藤两头插上麦捆子，往我肩头一放，往往压的打一个趔趄。试着磨好方向，站稳了，才咬着牙抻着脖子迈步。开始还好，走了一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在胸腔“咚咚咚”乱蹦，像打鼓一样。肩膀压的火辣辣的疼。立住脚，小心翼翼的由左肩移到右肩，一会又移到左肩。平时走起来平整的小路，这时变得高低不平，一个小水沟都成了深渊。把肩藤换到哥哥肩上是要有技术的，弄不好把他压个“马趴”，捆子还会脱落。我们肩挨着肩，一般高的位子，慢慢把担子卸到他肩上。感觉瞬间轻松一大截。晚上洗澡时，肩膀一片红肿，有的地方淤血凝成了紫色。
暑假是我的“劳改日”。母亲总认为上学是最享福的事，逃过了很多家务劳动，必得在假期加倍的干活来偿还。她自己是个“活巴子”，也不允许我们有一刻休闲。我怀疑她跟活有仇，不做完不能过。可是她做了一辈子，好像也没做完。于是我们像辐条围着车轴转，一路小跑，有时是连滚带爬，个个黄汗交流，灰头土脸。
除了烧一天三顿饭，洗成盆的脏衣服，打扫卫生，整活就是放牛。
清晨吃罢饭把牛牵出去，后山上、田埂、大河湾，都是草棵子旺盛的地方。我喜欢在后山放牛，一个人很自在。山地花生长的正旺相，碧生生的小圆叶子，开出淡黄的小花，薄薄的像蝴蝶的翅膀。水塘边长了很多蛇果，一颗颗红艳艳娇滴滴的，像玛瑙一样晶莹剔透。一群群蛤蟆骨朵儿在水里游，用手舀几只，大脑瓜细尾巴，在手心扭动，痒酥酥的。荷叶撑着阳伞，撩一捧水进去，水珠子像珍珠一样滴溜溜乱转。几只鹭鸶伸着瘦长腿在水里踱步，尖尖的长喙时不时在草棵子里啄一下，像扫雷器。虫子在草间低低吟唱着，落雨一般。
松树林蓊蓊郁郁，松针叉开细指，泻下一地碎汞。谁家院墙木架子上爬满金银花，一朵朵白的黄的小喇叭，吹得正起劲。香气一阵阵袭来，闻着麻酥酥的，醉人心脾。麻雀和喜鹊叽叽喳喳拉着家常，手一拍，“扑棱”一声箭一样飞去了。碧空如洗，明净高远，是镶上的蓝玻璃。白云像一团团棉絮，轻盈的卖弄着身姿。偶尔一只鹤出现在蓝天白云之上，纵情的展开黑白的双翅，骄傲的炫舞。
牛安静的吃草，我无聊极了，想着法子逗自己开心。捡小石子在地上“抓子”玩；画方格“踢五子”；捉毛毛虫喂蚂蚁；掐野花戴在头上；用手帕蒙住眼睛在松树之间“藏猫猫”。自己跟自己说话：“藏好了吗？”“藏好了。”“大猫大猫藏紧些，小猫小猫来到喽！”记得有一次玩的正投入，双手伸直慢慢往前探，不想一下子摸到一个人身上。我吓了一跳，扯掉手巾一看，妈呀，是小学老师！他正翻过山头去学校呢！我窘得满面通红，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自认为做了丢人的事，丑的几天不敢抬头见人。
骑牛也是一大乐事。牛在山坎子吃草，一腿跨上去，稳稳地坐在宽阔的背上。牛慢吞吞的走，一走一晃。突然牛要下坡，我登时失去平衡，赶紧紧紧抓住牛背上的毛，趴下来，身子紧贴在上面。可牛毛太稀，扶不住，险些从牛头倒栽下去，脸不划撕才怪！牛上坎子没那么惊险，死死抠住牛颈子上的皮。就是从牛屁股处滑下来，也不至伤筋动骨。
大河湾是不大去的。那里牛多，牛犊子又特别好斗。一时打红了眼，两头牛各自后退几步，再向前一冲，四只牛角“咵”的碰在一起，撞出了火星子。小孩子力气小，无论如何也扯不开。地势太平阔，牛爱撒欢子。突然就奔起来，挣掉了牛鼻赚，满世界疯跑。我胆子小，以为牛放丢了，那可是大罪，比杀头还厉害。我拽着绳子，牛鼻赚拖在地上，一路大哭着回家，“妈呀，牛奔啦！没见了呀……”母亲来不及骂我，一爆栗凿在额上，劈手夺过牛绳，一阵风跑了。到了晚间，她牵着牛回家了。我心上的石头落了地，也特别钦敬母亲：个头矮小的她是怎么制服那头发疯的牛犊子的？
当大雁排着“人”字形队伍拖着长腔往南飞时，秋姑娘翩然而至。秋风染红了枫叶，染黄了松针，簌簌的落下来。我们几个女孩子挑着鸳筐，结伴去山上哈松毛。到了一处松林，满地铺着厚厚的红褐色的松针。我们赶紧放下鸳筐，操起耙子就哈起来。各自占领一个阵地，比赛谁哈得多。我们从山头一路耙到山脚，树根下，柞木林子里，甚至老坟头上的柴伙也不放过。有谁发现了更厚的松毛，会激动地大叫一声，比捡了金子还兴奋。大家一哄而上，你一耙子，我一耙子，把地上的沙土都挠起来，一时尘土飞扬。女孩子们累得一头汗，小脸红的像一块块红布，头发上粘了草，鼻尖上糊着灰，个个像脏脸“猫阿五”。
小孩子也学会了自私。个别有心眼的女孩子闷头哈柴，看见松毛厚的地方也不声张，一口气把松毛耙的干干净净。我们把各自的松毛堆成一座小山，互相比较谁哈的多。
太阳落山了，晚霞烧红了大半个天。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着，在空旷的野地回荡。我们开始装松毛。这可是一项技术活，手巧的把松毛装得圆滚滚鼓蓬蓬的。两个鸳筐都装满，像两个可爱的胖娃娃。我就笨手笨脚，心气还高。底子先打好，一把一把装进去，一层一层累上去。装好一看，像两只刺猬，有的地方还瘪着肚子。我一生气，倒掉了重新装。双手把松毛抖了又抖，抖得蓬松松的再装。可终究装得不及别人好看。
姑娘们用耙子当扁担，挑着松毛回家。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最可笑的是，我把自己哈的柴草堆成垛子，平时舍不得烧。当母亲扯我的松毛时，我会大叫着阻止。“不许烧！那是我的！”像小狗小猫护食。看来用汗水换来的劳动成果最为珍视。
春种秋收，秋收冬藏。山地棉桃咧开了嘴，吐出洁白的棉絮。提着筐，穿行在棉地里，把一团团棉絮扯出来。还没开花的连着棉桃拽掉，回家摊在房顶晒得榨开。棉桃像一个个生瓜蛋子，能把屁股大腿敲得生疼。花生硬了壳，一棵拔下去，像挂着一串铃铛，“哗哗”直响。红薯长成大块头，一锄头挖下去，嫩生生的胖身子露出来。手拽起藤子一提，一挂子大大小小的红薯娃娃，争着抢着往外蹦。芝麻披着褐色的外衣，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拔起来捆成高高的把子，三五把搭成尖塔状。等到晒干了，豆荚咧开嘴，拿一面大箩腔，铺上薄膜，平放在地上，小心地把一把把芝麻秸秆抱在怀里，头朝下往箩腔里一倒。“沙沙沙”，细小的芝麻一粒粒洒到薄膜上。没倒干净的秸秆挑回家，在院子里用连架打。
田里稻子沉甸甸的低着头，黄澄澄的像铺了一地金子。割完了，孩子们就提着筐满田畈拾稻穗。赤脚片子踩在泥巴上，“咕叽咕叽”的响，也不怕新割的稻茬扎开了脚板子。傍晚，孩子们满载而归，迎着凉爽的晚风，披着灿烂的斜阳，一起唱着歌：“拾稻穗的小姑娘，赤脚走在田埂上。头上插朵野菊花，手臂上挽着小竹筐。山歌儿悠悠，呀，小辫儿晃晃……”金色的夕阳里，清脆的童音在空阔的田野回荡……
“山歌儿悠悠，呀，小辫儿晃晃……”多童真美好的画面！它永远定格在脑海里，鲜活在记忆里。岁月的年轮一圈圈向外伸展，时光的列车轰隆隆地前开。黄灿灿的稻穗，金灿灿的夕阳，也渐渐褪了色，被似水流年的潮气濡湿，沾上岁月的灰尘，泛黄泛旧。那个晃着小辫子的小姑娘在图画里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串串深深浅浅的小脚印，绵延到时光隧道的深处……
合上相框，仿佛合上了我们沉重而不失欢乐的少年时代，合上了一个透着淡淡忧伤的七彩梦幻，合上了一首发沙带哑却淳朴本色的歌谣。“少年亦解供耕织”，我们少年的劳作生活，被记忆过滤掉所有的灰暗和晦涩后，生出了五彩的翅膀，在脑中翩翩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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