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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竹庆臣|油菜花

东方散文冬季版



油菜花

——深切地怀念母亲去世七周年


每逢清明时节,家乡的田野上、菜园里,都会开出金灿灿的油菜花。想起这暖暖的春景,我就想起母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麦苗青,菜花黄,谁家的孩子不想娘啊!”——作者注

 农历十月二十五日是母亲的生日,如果她老人家还健在的话,也是八十六岁高龄了。二十三天后是她老人家的祭日,这一天,母亲生命的日历,终止在二〇〇九年农历十一月十九日。辛勤一生的母亲,就此打住了匆忙的脚步,停止了操劳,停止了对儿女们的牵肠挂肚。从此,“母亲”二字不再属于我们兄妹,我们真正地成了没娘的孩子。

母亲的娘家是白露河边的陈家油坊,六岁时没有了娘,十四岁又没有了爹。我姥爷去世后,母亲领着她八岁的弟弟去投奔我二姨。二姨的婆家是南湾一带有名的财主,姐弟俩投靠他们生活,不过是锅边多添一瓢水的事。

我姥爷生前也是白露河边殷实的庄户人家,我大姨、二姨、三姨都是找的门当户对的婆家。姥爷去世后,八岁的舅舅立不住门户,没爹没娘的孩子想有个偎靠,免得躲东墙避西墙的遭人白眼。没想到小姐弟俩到了我二姨家却成了他家不花钱的长工。二姨心里护着妹妹和弟弟,自然就引起婆家人的不满,夹在中间生了不少气。族里的长辈看不过眼,就把这苦命的小姐弟接了回来。族长是我父亲的亲娘舅,也是我母亲本家的远房大伯。当时,父亲正在给我舅爷家帮工,两年后,在我舅爷的说合下,十六岁的母亲与我十九岁的父亲结婚。

又过了三年,母亲相继生了我的大哥、二哥、我和妹妹。母亲看到我姥爷去世后的变故与沧桑,相比三个姐姐不说是天壤之别,也完全是生活在两个阶层,光说她的这双大脚,与姐姐们的三寸金莲就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不过,随着全国解放、土地改革、大跃进、人民公社,随着妇女政治上的翻身解放,母亲的这双大脚走得越来越稳、充分地显示出大脚的优越。母亲曾感慨地说过:“女人哪就是个菜籽的命,撒在哪里就在哪里开花结籽,总是不肯虚度一季时光的。”

母亲生我那年她才二十七岁。当时,沿淮的人民响应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男女老幼齐参战。秋庄稼上场之后,母亲怀着六七个月的我,和壮劳力一起去了治淮工地。腊月初,母亲从工地回来三天就生下了我。后来提起这事,母亲还心有余悸地说:“差点没把三儿生在工地上,不过,那时候的人真是能吃苦、能扛事啊!”

母亲是个大性子人,不管多大的事,她都能扛住。一九五九年起信阳地区发生严重的自然灾害,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一九六〇年春,父亲作为乡里干部,正在县里集训班参加民主补课。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如山一般的重任就落在母亲孱弱的肩头。母亲没有退却,勇敢地挑起了养老抚幼的担子。春天挖野菜、冬天挖草根,杨树叶、红薯叶都是我们果腹的食物。凡是能下咽的,母亲都让大哥、二哥采回来煮着吃,就这样一家人竟然闯过了难关。

我是母亲的小儿子,也是母亲生前最牵挂的孩子。幼年时身体羸弱,一岁时本来会走路的,五九年时又被饿得瘫痪了。母亲也瘫在床上不能动弹,就用破布缝了一个大口袋,让大哥、二哥把口袋里面装上稻草灰,铺在我身底下,免得尿湿了被褥没法洗涮。母亲抱不动我,就让十岁的大哥和六岁的二哥抬着我上床下床,邻居们见了说:“找个人家送出去吧,也是一条小命呢!”母亲舍不得,她说:“这年月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谁还稀罕别人家的孩子。要死大家死一堆,就是饿死我也不能让孩子饿死在我前头!”

二姑后来回忆这段光景时,含着眼泪对我说:“从食堂打回来的稀汤,再搁上野菜一起煮,那叫什么饭哪?揭开锅盖时扑脸的苦气,用勺子一搅,一锅的绿汤,一颗米籽儿都看不见。你娘先用勺子在锅边上刮一圈,把刮下的一点饭皮子喂你……多亏你娘的不舍不弃,要不就是有十条命也没啦!”

母亲没有文化,她知道没有文化的难处,也知道学文化的重要。父亲在集训班受到了冲击,回来后发誓不再让我们兄弟读书识字,大哥和二哥都没有读多少书,直到一九六八年春天,在母亲的再三劝导下,我才插班上了小学二年级。

记得是一九六七年腊月二十六、七的一天晚上,小学校的老师为了我上学的事又来到我家。母亲正在洗鱼,准备过年的东西,父亲坐在锅门前烧锅,老师进了厨屋的门,一偏腿就坐在锅门槽的小台子上。小学校老师是我本家一位大姐的儿子,对我的父亲母亲一向是很敬重的。但是,在我上学的问题上与我父亲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心中有些不愉快。还没等小学老师开口说话,母亲就说:“俺大外孙为了他小舅上学的事,腿也跑细了,今晚就待这吃晚饭。鱼是现成的,我就炕个鱼头、打两块水豆腐、烩些热菜,热乎乎的你和你小姥爷喝杯酒,好好地说说话。”

小学老师说:“小姥、小姥爷我先声明,我可不是为了吃鱼来的。俺小舅过了年就十二岁了,我是来听听小姥爷到底是咋想法?我可跟您二老再说一遍,过了年再不去上学可真就给耽误了。”由于父亲对我上学的事情自始至终不吐口,小学老师很生气,煨得滚烫的酒别子动也没动,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的。

那天晚上,母亲与父亲的一席对话让我至今难忘。

母亲坐在纺车前,“嗡——嗡——嗡——”地纺着棉线。父亲就着那盏昏暗的油灯,“扑啦,扑啦,”地搓着草绳,单调的声音把黑夜衬托的很寂静。

母亲说:“三儿过了年就十二岁了。”

父亲说:“十二岁就吃大人粮了,工分也能涨了一半。”

人民公社时实行工分计酬制度及粮食统购统销的管理制度,十二岁以下吃粮标准为成年人的五到六层,出勤一天挣三分半的工分,十二岁至十六岁为半劳动力吃粮标准与成年人相同挣七分。那年代靠工分吃饭,父亲这么说,也是为生活考虑。母亲的纺车还在“嗡——嗡——嗡——”地转着,她一边摇着纺车一边说:“你没听小学老师说,过了年再不上学就耽误了?”

父亲有点生气。他说:“耽误什么啦?耽误什么啦?我算看透了,这年头上不上学都一样地种庄稼。小学校的陈老师男人还是大学教授呢,不是和俺们一样地挣工分吃饭吗?生产队同情他不会农活,让他夏天护青苗、冬天看树林;依我看识个眼皮字、能认得自个就行了,还一定要去念个初小高小的?!”

母亲没有吱声,父亲加重语气继续说:“当年我不是在农民夜校识字班学点文化,六〇年咋能遭恁大的罪?”

母亲把转动的纺车戛然停住, 看着我父亲很认真地说:“那你就让三儿像你一样从小放牛,长大帮工一辈子没有文化?”

父亲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帮工呢?”

母亲说:“不管什么年代也是读书识字好!”

父亲叹了口气说:“行了,明个再说吧。”

母亲说:“明个也罢、后个也罢,反正三儿过罢年是要上学的。”

一九六八年正月十六,小学老师让学生来找我去上学,父亲仍然没有答应,只是说了一句明个再说吧。母亲说:“明个就明个吧。”

第二天早晨,母亲给我穿得干干净净的,并且连夜为我缝制一个粗布书包,我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母亲能扛事,首先是她心胸开阔、心里能盛下事情。

一九七七年我高中毕业被安排在大队中学校代课,正当我兴致勃勃地准备到学校报到时,却又变卦了。有人私下议论说公社驻队干部是我父亲在土改工作队时的下级,安排我去学校代课是父亲走了后门。大哥、二哥都想不通,要去大队讨个说法。母亲说:“三儿一起毕业的好几个呢,他们不都也没去学校吗?你爹当初不让你们弟兄念书,就是让你们以劳本等地当个农民。俺们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出身,现在三儿有了文化,就算当个农民也不丢人。你看那城里的学生还到农村里来锻炼呢!”

当时大队有一支年轻人组成的农田建设专业队,队员是城里来的知青和返乡的青年学生。母亲说:“三儿你也去专业队吧,别让人家说你爹这呀那呀的,坏了他半世的名声;我跟你爹生活了三十多年,从土改到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至今,他一贯是讲原则、提觉悟,怎么会找人开后门?你去了专业队,这些闲话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愉快地参加了农田建设专业队,还当了大队团支部副书记,负责联系知青点的工作。年底我报名参军,大队民兵营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的年龄早就超限了,还报什么名呀?再说了别人当兵也是为了找个对象,你都有了对象还跟他们争啥呢?瞎起哄呢!”我听了很认真地和民兵营长理论。我说可以不去报名,但也不能说我超龄了。大队党支部书记说我们调查调查。炊事员在一边说:“这还用调查?你问他小名叫啥就知道了。五七年冬天我在治淮工地大食堂做饭,他娘怀胎大肚的在工地上谁不知道?”

确实,父亲为了纪念建设淮河大堤,给我起了个乳名叫“淮堤”。我在兄弟里排行老三,母亲就“三儿、三儿”地叫。母亲听说报名参军的人很多,而且只有一个名额,个个投机势必的都想去,就劝我说:“三儿就不要去了,散罢食堂以后俺大队走了多少兵,三年两载回来了还不是一样地当农民,有些孩们本事没学到,就学了个南腔北调。”

也是凑巧了,全大队报名的二十多个适龄青年,还没有进体检站就被接兵部队首长刷下去一多半,目测时接兵部队首长指定让我进站参加体检。结果参加体检的六个人只有我自己身体合格,总算是圆了我的从军梦。

一九七八年正月,我们在公社武装部换完军装,又回家住了一个晚上。临走的那天早晨,母亲和大嫂、二嫂一大早就起来炸好了油果子、糍粑,熬好了豇豆稀饭,吃饭的时候一大家人都在,唯独不见母亲,妹妹就屋前屋后地找。父亲怕误了时间,对我说:“别等你娘了,俺们走吧。”我想再等一会儿,但又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就背着背包一边走一边顾盼,刚走出围子就看见母亲正在围后菜园里给油菜施肥呢。我喊了一声:“娘——”

母亲停住手中的活说:“今年起春早,出了正月到二月,油菜都该放花了,我想赶在油菜开花前再浇一遍,这几天人来客去的茅厕都满了,浇完这两桶我就回去了。”

我把背包递给二哥,走到母亲跟前。

母亲说:“这就走了吗?”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母亲说:“三儿你在家吃饭时总爱端着饭碗看书,吃着吃着饭就凉了,你平时胃寒,尽量少吃凉饭。以后娘不在跟前要自己照顾自己呢。”听了母亲的话我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母亲说:“你哭啥呀?不是你自己想去当兵吗?”我说舍不得娘。母亲说:“二十岁了,就是不当兵,也要立门头过日子呢。”我说知道。母亲说:“走吧,到了队伍上别光想家。”母亲说完收拾一下粪桶自个儿先回去了。我坐在二哥的自行车后边,走了一里多路还能看见母亲站在屋后看我呢。

母亲一生忠厚仁义、和善待人。当媳妇时没有和婆婆拌过嘴,当婆婆时没有和媳妇红过脸,更没有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与邻居们发生过口角。尤其是和老儿媳妇的关系,处得像母女一样。我妻子十几岁没有了娘,嫁到我家以后,母亲待她像亲闺女,每次走亲戚回来,总会在小襟的兜里装上一把瓜子或几块糖,婆媳俩感情很深,左邻右舍都很羡慕这份亲情。

我在部队工作的那些年,逢年过节的时候不能与家人团聚,妻子在家参加联产承包责任制,一边带孩子,一边劳动,累了难免说一些牢骚话:“再不回来我把孩子送到部队去,让他背着孩子去站岗。”母亲抱着孙女,自言自语地说:“过端午的时候小竹静的老爸就回来了。”端午节我没有回去,母亲又说“过八月十五的时候小竹静的老爸一定能回来。”八月十五我依然没有回去,只是在过节前给家里写了一封挂号信,正好八月十五那天邮递员给送到家里。妻子不识字,我妹妹就给他们念,当念到“妻子在家辛苦了”时,我妻子把脸一别,眼泪就流下来了。母亲说:“小媳妇你别哭啊,信上不是说过大年的时候就能回来吗,过了八月十五说着说着就到年啦。这泥里水里、辛辛苦苦地,洗洗脸梳梳头好好过个节吧。”

妻子跑到压水井台上,“呼通、呼通”压了半盆水,洗洗脸又梳梳头,抬眼时看见母亲的眼里闪着泪花,就走到母亲身后,双手扒在我母亲的肩头说:“娘啊,我也给您梳梳头。”母亲没吱声,妻子又说:“娘啊,我给您梳梳头吧。”母亲还是没有吱声,妻子就用木梳在母亲的头上一下一下地梳,足有两袋烟的功夫,母亲抬手握住小儿媳的手说:“俺小媳妇不生气啦?”妻子说:“不生气啦。他在部队扛枪站岗、执行任务,咋能说回来就回来呢,就是赶集上店也有个逢集背集呢,不能说去就去呀!”母亲说:“我就知道俺小媳妇是个懂事的孩子。”

母亲勤奋节俭,热爱土地,珍惜每一粒粮食如生命。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听母亲说:“撑得靠墙站,不剩一口饭。吃进肚里就不算浪费!”我们都说母亲是被五九年饿怕了呢。可是,母亲在丰饶的年份里,仍然是不肯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她总是粗粮细作、细粮静作,用各种蔬菜和瓜果变着花样来调剂一家人的生活;原来老宅子后边隔沟有一片荒地,是修公路时切下的一块夹角,约有二分地,表层的熟土被回填路基取走,剩下的红胶泥坑洼不平的,雨天是积水坑,晴天又成了猪打腻的地方。母亲说跑荒了怪可惜的,就起早贪黑地开垦起来。她先把胶泥深翻一遍,衬了衬平,让伏天的太阳爆晒一遍,入冬前再翻一遍,让三九天冻透了,又从围沟里捞出一些肥泥,在上面厚厚地铺上一层,开春后再深翻一遍并卧上农家肥,然后精心地侍弄这片小园。

俗话说:“人不哄地,地不哄人”经过母亲侍弄的这块荒地渐渐地有了生机:春天是金灿灿的油菜、夏天是水灵灵的苋菜、秋天是瓷叮叮的白菜、冬天是绿油油的青菜;园里还套种一些辣椒、茄子、蚕豆、莓豆、毛豆等,一大家人四季蔬菜不断、品种齐全,油菜籽榨了油还解决了吃油的问题,土地承包以后,这块小园算在我们家的宅基地里。后来我们兄妹陆续成家,老宅子就剩父亲和母亲老两口生活,母亲依然在小园里种菜、施肥、除草、浇水,她把劳动当成一种乐趣、一种幸福了。

一九九五年夏季的一个中午,母亲从菜园摘菜回来,突然感觉头有点晕,扶椅子没扶住就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不省人事,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天两夜才苏醒过来。为此,我们都很担心,不敢再让她从事体力劳动。在此之前,大哥、二哥就把父母亲的责任田给分担了。

父亲去世以后,大哥和二哥不放心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宅子,就在大哥的东山墙根临时搭建两间砖瓦小房,这里离二哥的房子也就几十步远。一明一暗,母亲在里间休息,外间是锅灶及杂物间,杂物间与大哥的东偏房墙上有一个窗口,是大哥大嫂夜间为了方便照顾母亲而专门凿开的。大哥大嫂夜晚睡在东偏房里,母亲这边没事便罢,如果有什么动静,大哥大嫂那边立即就能照应。

母亲虽然搬到了前边 ,仍然放不下后边的老宅子,她白天基本都是在后边菜园里。没有了责任田,母亲就把老宅的院子深翻种了花生和红薯,园边还种了几十颗棉花。古稀之年的老人了,谁能不担心啊!为此,我给侄儿打电话寻求对策。侄儿是当医生的,对老年健康及养生比我们懂得多。侄儿说:“就由着奶奶吧,只要别摔着跌着,活动活动对她有好处。”侄儿还说:“小小孩、老小孩,都不能拗着他的性子来。只要他心情愉快就是健康,就是最好的养生。”

确实,不让她老人家做又拦不住。母亲就春天拾菜籽、夏天拾麦穗、秋天拾稻子、冬天拾柴火,一年四季不使闲。

有一次邻队赶集的人看见我母亲挎着一竹筐稻穗往家走,就说:“哎呀,您这老奶奶真不会享福啊!三个儿子每人省一口,您也吃不了用不清的;您这天天不使闲,俺们知道的是您老奶奶一辈子勤快闲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儿女们不孝顺您呢。”母亲说:“眼看那黄橙橙的稻子撒在地上,你不心疼啊?粮食可是俺们的命根子呢!”说话的人笑笑:“我看您老奶奶这是替老鼠攒呢。”母亲也笑笑说:“管它替谁攒呢,吃了就不算浪费,总比沤在地里强。”

母亲辈份高,她在菜园里耕作的时候,经常有从公路过的人和她打招呼。这个说“俺奶您这菜咋长得恁好呢!”那个说:“老太奶奶这萝卜长得多水灵啊!”母亲人老眼花,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就拔上几棵白菜或者一捆水萝卜隔着园笆递过去:“拿去吃吧,我一个老奶奶也吃不了。”于是,人们拿着菜欢欢喜喜地走了。

据大嫂说,母亲种的红薯和花生很少送给别人家。农历的九月底十月初,母亲把花生拔出来,择净晒干,装在蛇皮袋里让大哥帮助吊在屋梁上,又把红薯挖出来,捡一些匀溜的埋在锅门槽里的麦糠里。留给她的小儿子一家人回去吃。

我曾经十年没有回去,母亲年年种、年年等;这十年间我与母亲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妹妹家的一部电话,通过电话询问母亲的生活及健康状况。有时候让妹妹把母亲接到她家,然后和母亲通电话。后来有了QQ,就在QQ上与母亲视频。看到母亲慈祥的面容,我很激动,母亲也很高兴。对我妹妹说:“看,你小哥还是那么年轻。”

可不是吗,在母亲的眼里,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二〇〇九年正月初八,孩子们都上班去了,我想起父亲去世后整整十年没有回去看望母亲,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想娘了,妻子说我也想了。我说回去看看娘吧,妻子说:“走,俺们说走就走!”妻子说话时也是眼泪汪汪的。 我向单位请了假,又给孩子打电话安顿一下,坐上火车直奔老家去了。

到家的时候,母亲说这不年不节的咋就回来啦?我说想娘啦。

母亲说“你都五十多岁的人啦,怎么还像个孩子?你们两个回来了,那边还丢下一个小窝窝,孩子们放学回来找不到爹娘,他们能不想吗?再则说啦,家里有你大哥、二哥和你小妹,把我照顾好好的。麦秋二季新粮食上场之后,净米细面的送到锅台上,你们就别挂牵我了,你能把你一小家鼓弄圆圈就行了。”我说孩子们都已经安排好了,何况您的孙子、孙女们也都二十多岁了,您尽管放心吧。恰恰就在第二天,我的女儿也坐着火车追回老家去了,让母亲把我和妻子一顿怪罪:“看看我咋说的,这不是撵着回来了吗?麦苗青,菜花黄,谁家的孩子不想娘啊。有娘在就是长不大的孩子!”

那次回去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时间,母亲很高兴。让大哥把吊在屋梁上的花生够下来炒了满满一六掌锅给人们吃,又让大嫂二嫂把剩下的花生剥成仁给我们带着;藏在麦糠里的红薯经过冬、发过汗,蒸熟了吃特别地甜,靠锅边的都蒸出糖稀来了。大女儿吃的赞不绝口,连说三遍“奶奶,真甜!”,并说临走时啥都不带,也要把红薯带走了。

晚上我和大哥睡在东偏房里,母亲和小儿媳妇、孙女儿人老三辈睡在一张大床上说话。就听母亲说:“你说山西不种水稻,那你们一天三顿都吃啥呢?”

女儿说:“吃大米呗,现在只要有钱超市里啥都能买到。”

母亲说:“一大家子就你老爸一个人拿工资,可裹住生活了?去年秋天我拾了几口袋稻,让你二伯明个拉去打了米,带回去吃。”

女儿说:“奶奶,真的不用。”

妻子也说:“孩子们参加工作了,俺们现在就跟凫水一样已经凫到岸边,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您就不用操心了!”

母亲嗯了一声又说:“电视上说山西那边冷得很,零下几十度,那还不把人冻坏了?赶明个走的时候,带些棉花去,给孩们套个大棉袄,又轻爽又暖和。”我妻子说:“好啊,正好给您小孙子打两床被子结婚用。”我母亲说:“可不咋的,俺小孙子也该娶媳妇成家了。赶明个让他大娘、二娘给俺小孙子找个对象,还有俺孙女也要在家里寻个婆家,高低不能在山西那边扎了根。”

早晨起床,我听外面有人喊:“油果子喽——糍粑,现炸的!”我披着衣服出去看,只见一个骑着三轮车的正从后面向前叫卖着。见我站在母亲门前,就说:“老板,油果子、糍粑,都是现炸的,买点吧。”我一看是邻村的人,过去都认识的,就说哪有什么老板哪,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老三呀。“哦,我说咋就这面熟呢,出去恁多年,口音还没变。”

正说话间母亲从屋里出来说:“你这油果子用菜油炸的还是用丝拉油(色拉油)炸的?”卖熟食的说老奶奶我不哄您,绝对是菜籽油炸的,不信您搁鼻子闻闻。母亲吸吸鼻子说:“嗯,是菜籽油炸的。丝拉油炸的中看不中吃。先少买点够吃就行了,上午让你大哥把去年拾的菜籽拿去榨了油,想吃油果子、糍粑俺们自己炸。”

转眼一周过去,母亲感觉得没有亲热好,就问我们啥时还能回来,我说娘过八十大寿我就回来,到时候给娘热热闹闹过个生日。

到了农历十月二十五,那天一大早,妹妹就安排车到村里去接母亲,母亲就问:“可是你小哥回来了?”妹妹说没有。母亲说:“你小哥肯定在集上准备晌午饭呢。”于是,就欢欢喜喜地坐上车到街上去了。临出门的时候,还喜滋滋地和邻居老太太打个招呼:“俺闺女接我到集上去,晌午给我过生日呢,俺小儿也回来了。”邻居老太太说:“你呀,是个有福的老奶奶啊!”可能是因为汽车引擎的声音,母亲没有听清楚,就追问了一句。我妹妹大声说:“她说你是有福的老奶奶。”

中午十二点整,人也到齐了,菜也上齐了,我按事先与妹妹的约定拨通电话,妹妹把电话递给母亲。我向母亲的八十大寿表示祝贺,母亲很高兴,她说:“你老舅、你二姑、你三个老叔、你大哥二哥你小妹都到了,就差你们一小家了。”我说,明年的生日我一定回去。母亲说:“记得明年一定回来啊!”

怎么也想不到就在母亲过完生日十六天,晚上洗脚上床休息的时候,从床边上跌下来,隔壁的大哥听到响动,赶紧跑过来,从地上把母亲抱起来,母亲已经不能说话,大小便失禁,于是,我二哥给妹妹打电话,让妹妹去医院把医生接上一起来家里给母亲诊治,医生给母亲检查之后交待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天气又冷,先在家里观察观察,护理也方便。你们都放心,不会有啥事的。”

可是,母亲发病第五天早晨,病情突然加重,代谢功能衰竭,输不进水,排不出便,浑身开始水肿。医生又给母亲检查一遍,把我大哥二哥叫到门外说:“从血压和脉象来看情况不太好啊。你们心理要有准备,八十岁啦也算高寿呢。又是有儿有孙的,就别往城里医院送了。”二哥连忙给我打电话,说母亲病危。我当时一下子就懵了,我说俺娘过生日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二哥说你就别问了赶紧回来吧。于是,我和妻子拿上换洗衣服直奔火车站,买了三张回老家的车票,其中的一张是给我儿子买的。打电话时,儿子还在一百公里开外,得到奶奶病危的消息后就打车往火车站赶,紧赶慢赶,差二十分钟没有赶上,我只好退了一张车票,与妻子先行一步。

到了家时,母亲已经从她住的小屋移到大哥家的正堂屋,静静地躺在草铺上,像一只抽尽心丝的春蚕,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只有那游丝一般的气息尚存,说明她的生命还在延续,我知道母亲是在等待见她老儿子一面。我赶紧跪下、俯在母亲耳边喊了两声:“娘啊,我回来了。娘啊,您的老儿子回来了。”母亲没有应,我就用脸去亲母亲的脸,我看见母亲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还有知觉,两颗浑浊的泪从她那塌陷的眼窝里涌出来,一只手似乎在被子下面蠕动。我连忙把手伸进被子下面去握母亲的手,却被母亲的手将儿的手紧紧地握住,紧紧地握住三天不松开。深夜,母亲的体温在消退,那双曾经温暖我一生的手渐渐地没了温度,继而,无力地松开了。母亲松开了手,悄无声息地走了。

母亲走后,我很悲痛,想起母亲对老儿子的疼爱与牵挂,我却没有中上她的用。没有为她老人家端过一碗水,在她生病期间,也没能为她老人家递过一片药。我真是愧为母亲的儿子啊!

望着老宅那三间空荡荡的老屋,望着荒野上隆起的那堆黄土,想想我离开母亲三十二年,很多时候因为学习、因为工作、因为孩子、因为不是理由的理由,本应该回去看望老人却没有回去……

从母亲的坟地回去,我和妻子又去了一趟母亲的小屋。推开门时,只见屋梁上静静地挂着一只蛇皮口袋,从外面能看出来是一袋子花生,旁边还有一个布袋子,不用说里面装的是菜籽。妻子弯腰朝锅门靠近墙角的麦糠里用手一摸,摸出来一个红薯,她揭开墙角的稻草和麦糠,是排的整整齐齐的一堆红薯。睹物思人,妻子哭得哑了嗓子,任人怎么劝都劝不起来。

从老家走的时候,我和妻子没有拿那些母亲用心血浇灌出来的花生,也没有拿那些蒸熟了比蜜还甜的红薯,只是把装菜籽的布袋子解开,从里面抓了一把菜籽揣进了兜里,然后又去了一趟母亲的坟地。

第二年清明节,我和妻子回去给母亲上坟,远远地看见母亲的坟,像一叶轻舟,停泊在碧波一般的麦田里,坟的周围开满了金色的油菜花……   





竹庆臣,河南省固始县人。一九五八年一月生,一九七八年一月入伍,一九八四年转业,现为大同煤矿集团员工。有散文《四月的槐花》、《怀念父亲》、《鸽子》,诗歌《一个军礼》、《阳光颂歌》等发表在《东方散文》、《长淮文学》、《信阳周刊》等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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