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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 韩剑锋|两块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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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块菜地

好多年没去整饬菜地了。自从母亲生病之后,庭院里特意留下的二块菜地就基本荒在那。一段时间里,还留有未收割的一些葱,蒜等,围墙角,胡乱地生长着一些长杆,底部长着类似冬虫夏草茎块的草,不知母亲从哪找的这些种子。水池边、围墙边还有大片根部枯黄的苦叶菜,密密麻麻,一层垒着一层。苦叶菜是个好东西,尽管不是日常的蔬菜,汆过水后,入口清苦,我喜欢那个清苦的味道,儿子也喜欢。母亲特意从田间地头找来,移植到院子里,想吃时摘上一些,现炒现吃,方便。
雨随着不同季节的风,落了一茬又一茬,有暖的也有冷的。这世间本是冷暖交替,寒来暑往,风前来时的脚步会不一样,或柔或急。
暖风中,雨一落,那些藏了一冬的草,先是探个头,打量着我家院子。院子里的桂花树和石榴树,是我建房时种下的,当时枝干只有拇指粗,现已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如中年男子一般沉稳,没有丝毫抽绿的动静。塘后方向的山边,云雾在半山腰飘着,山村的雨总是从那边开始迁移,似乎有些征兆,慢慢地飘过来。母亲每天早早地打开了院门,抬头看一看那边的天空,然后扎上布围裙,站在庭院前的二块菜地前:白菜籽好下地了;苦叶菜也该施点肥,茎叶会长得更粗壮,更肥嫩;豆角和茄子,还有辣椒还需种上几株;平常的蔬菜多多少少都要种上一些。或是拿上锄头,给蔬菜松土锄草。地角的那几十丛四季葱,在雨水的滋润中郁得发绿。草刚露个头,就会被斩草除根,吓得其它的草再露头也得小心翼翼,只能委屈地隐藏自已。草的隐忍力真的强,比人强多了,很多人连一点委屈都受不了,多受一点就寻死觅活。

寒风萧瑟时节,树叶纷纷落下,路边的草也枯黄了。无论多顽强的草,季节一到,一场秋风或是一场秋雨,一夜之间,像是听到某种召唤,树叶纷纷飘落回大地,满满地覆上一层又一层,集体殉葬。一阵风后,各种叶子会交结在一起,它们生前从没有这种机会可以如此亲密。若是再来几场冻霜,或一夜之间飘了雪,落在树上、地上,落在那些昨天还油绿的青菜、萝卜上。覆盖在菜地上的雪厚厚地,棉絮般,只露出冻熟的菜叶,青菜和萝卜经霜雪后分外软脆清甜,味道里没有一丝冬天的寒味。混上油豆腐和夹心肉,用风撑炉一炖,温暖整个冬天。以前很多个冬天,我们就是围着火炉这样度过的,平淡而温馨。
这些该种的蔬菜,每个季节时序的穿插,我总是搞不清楚,田地间的活还是干得太少。每年的气候差和时节总有早几天晚几天,二十四节气我曾经背诵得很熟,立春、雨水、惊蛰、春风、清明、谷雨、立夏、芒种……,背着背着,就不再背诵,对我来说,这些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最后留下的只有春夏秋冬四季。一年一年周而复始的季节,一些曾经发生了或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在年复一年的记忆中,会原原本本地出现在眼前,似曾相识。就如今年清明,我打开锈迹斑斑的院门,看到满院的落叶和荒草杂生的二块菜地,觉得不对劲,又觉得原本应该是如此景象,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母亲是清楚的,熟悉这里的每一阵风,每一寸土,什么节气该下什么种子,收获什么成果。

那些一早探头的草儿,一定是在地底下侧着耳朵听着地面的动静许久了,每天走路的声音,锄草的沙沙声,这些声音它们比我更熟悉,熟悉地像一个老朋友。它们听不到声音后,悄悄钻出地面,静静地打量院子好久,再没有看到我母亲的身影和刈割它们的镰刀和锄头,争先恐后,肆无忌惮地都从地底下钻出来。它们在地下已经隐藏了很多年,以往,跟捉迷藏一样,我母亲在,它们不敢太放肆。母亲不喜欢它们,怕它们跟蔬菜争肥,一直把地搞得干干净净,规划得整整齐齐,寸草不生。父亲在的时候,这些活也是由她来做。她喜欢种菜,而且种得好。她曾有很多块菜地,是自留地,面积都不大,前山一块,后山二块,灰铺边一块。离家远的菜地只种蕃薯、萝卜、芋之类,近的才种些南瓜、丝瓜、黄瓜、白菜、茄子等时令蔬菜。房子新建后,我特意在庭院里留了二块菜地,屋后换了二块菜地,这是她喜欢的。生病后,其它菜地都让给邻居种了,地至少不会荒。庭院里这两块菜地,还是她自已种,她睁眼就可看见,这些生机勃勃的绿色,是她内心的慰藉。
小时候一直以为,我也注定要在田间地头讨生活的,这是一种命数,我的祖辈也是如此。那时候唯有读书可以跳出农门,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无论如何,锻炼生存和生活的技能是父母必须要教给自已的儿女的,跟动物没啥区别。
田间地头母亲种得一地好菜,是从我外婆那继承的。外婆的田地在村口大枫树还要出去那个叫半岭的地方,农业合作化时期入了公,重新分配给生产队,从此有了另外的归属。我曾一直想,有一天要爬上半岭,去看看当年我外公外婆耕作过的土地,想像当年我母亲还是小女孩时,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阶石上,等待着她的母亲,一个瘦小的女子荷锄归家时的情景。父母的田地在岗背岭、铁砂岗、叶担丘。我曾跟着爬了无数次,跟着插田,割稻,种苞米,站在岗背顶看着外面一层一层的峰峦,峰峦下一层一层的云雾,云雾下弯弯曲曲的河流,河流旁高高低低的土房,土房瓦背弥漫着或直或弯的炊烟,炊烟间传递出的鸡鸣狗吠。
我也要继承着父母留给我的田地,终老此生。这不怨我,我的父亲就像一粒飘荡的种子,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从一个平原村庄,随风飘到山沟沟里的小山村,在此落地生根。就像田野里随处可见的苦叶菜,移植到庭院的二块菜地旁,被我母亲精心施肥,长得茁壮后,生了根。父亲在原乡应该有他的田地,只是随风飘走以后,田地就归属了别人。他静等了许多年,没有期待到一场往回刮的风,就再也回不去了。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一种境遇,在无意的一场风雨中,改变了一切,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多年以后,我回到父亲小时候的家,那个叫水阁塘的村庄,还听到我祖母在叨唠我父亲,怎么会飘到一个老鸦都不吃谷的地方,受了一辈子苦。而我外婆留给我母亲的田地,正好需要一个男人来侍候,她的那些祖产不想被别人侵占,那是她曾经给我外公的承诺,只要还有挥得动手中的镰刀和锄头的气力,就要让那些地施下自已积攒的肥,种自已想种的庄稼,重复着那些种下又割了的一茬一茬稻谷,一步一步地走在岁月迁移的年月中。

田地原来都是有主人的,有些人侍候了一辈子土地,也成不了土地的主人。七八岁时,我也想拥有自己的一块地,哪怕是一小块。可以学着大人的样用锄头翻转泥土,用锄头脑把泥块敲成细泥,把种子埋进泥土,让泥土长出庄稼。那时的村庄还很丰满,每幢房的每个房间都住满了人和六畜,人丁兴旺,每户人家都有三个以上的小孩。一到夏天的傍晚,埠头脚的溪潭里,密密麻麻戏水的,全是光屁股的小孩。谁都不知道以后的人生,会随着这小溪的流水飘到何地,在何处生根发芽。后山龙岗的柴,只消一个暑假的时间,在每个清晨一片霍霍的磨刀声中,就被剃得像个光头,最后连柴根也被用山锄连根掘起晒干。这些稍平整的山地,正好开了荒可以种菜。这些山地没有规定属于谁,谁播下种子,就地用石块围上,就是谁的,先抢先赢。
为了有口吃的,有时田地比人命更重要。我亲眼目睹,隔壁屋的一对堂兄弟,为了门前的一块自留地,举起镐子对着对方脑袋敲了下去,殷红的血染红了黑黑的泥土。那几天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晚上一入梦,满眼就是那镐子落下的影子和那滩殷红的血迹。茶余饭后村头巷尾谈论的都是这事,空气中弥漫着的除了泥土味就是血腥味,挥之不去。

终于,我有了自己开垦的一小块菜地,尽管那翻出的泥土是新黄的,还很生涩,甚至连蚯蚓都没有发现一根,还有许多未除尽的柴的根须,许多夹杂在泥土中的小石块,但那是我的地。是我用锄头一锄一锄掘出来的,是用手心的血泡化作老茧换来的。我在这上面种下蕃薯,种上玉米。一有时间就去看看,发芽了没,拱出地面没,它们每一天的变化都会让我欣喜若狂。可是我独独遗漏了种下我自已,种下自已的一些希望。我还是太小,还不知道开垦心地,任它荒芜,也没人可以指导我,到现在也一直没有种好,再后来,那地还是荒了,又长满了草,长满了杂柴,一如从前。
庭院里的二块地,是我母亲种了多年的。去年冬至,我打开围墙的门,同样长满了杂草。房屋需要人气来滋养,土地需要人侍候,人心也一样,需要开化教导。母亲不在的日子,我的院子成了野草的乐园,野草莓、节节草、将毛草长得比人高,堆积在底部的枯黄像从前山上没人割过的芒萁,覆盖了原本种了绿油油青菜、豆角、粗壮大蒜、郁郁大葱的黑黑泥土,只有墙角的苦叶菜还在,低低地匍匐在地面,在杂草的缝隙间寻找阳光。母亲撒下的那些肥料,杂草贪婪地吸食着,像是要找回前些年受的那些委屈。我知道,有些草是这两年从别处飘来的,或是那些一到秋天就在那棵石榴树上啄食的鸟拉屎留下的,有些是潜伏在地下很久了,它们的茂盛却让我的院子更显得荒芜。
我决心要做点什么了。长久不用的镰刀,锄头,已长满了铁锈,黝黑的底色上布满点点锈黄,柄上亦生出了一层白白的霉毛。先用水把锄头浸上,找出磨刀石,盛一脸盆清水,当我把柴刀架上磨刀石的那一刻,久违了的少年时光仿佛又回来了。我一刀一刀地来回磨着,不是为了磨平少年时我在这个村庄的记忆,而是在磨去这些年的岁月带来我对土地的锈迹,磨亮那些给我带来往事的土地底色,那些曾在这块土地上耕作过、收获过、流汗过、留恋过,最终又恋恋不舍地回到这块土地上的先人的足迹。我要割掉这些荒草,翻转这些土块,让这二块菜地重新恢复生机。

我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用那把新磨出来的柴刀把杵在这二块地里多年的草割下来,用那把浸了水不再脱柄的锄头翻开那尘封了几年的泥土。母亲划分下的一畦一畦浅沟依稀还在,翻开的泥土只是紧实了点,还是黑黑的。蚯蚓又长又粗,它也是许久没接触到新鲜的空气了,一翻出来就到处乱拱。也许它已习惯了没有阳光的日子,记不清上次见到阳光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我母亲翻地的时候,它当然不会认得我是我母亲的儿子。我擦擦那双许久没紧握镰刀、有些生痛的手,点燃了那堆枯草。滚滚浓烟飘起,随风开始四处弥漫,村庄的上空很久没有飘过这么有青草味的浓烟了吧,比那个夏天的炊烟浓多了。风来了,烟雾一会朝岗背岭方向弯下腰去,一会向后山龙岗方向招摇。二个蝴蝶迎着风飞过来,停在我插在菜地的锄柄上。
在火光中,我点燃一支烟,这些活化了我不少力气,我需要一支烟来平息下我的心绪。我努力回忆着先前菜地的模样,哪一块土上应该长着什么样的蔬菜,蔬菜在阳光下的样子,看到菜地就在眼前时,我的眼却模糊了。我不能常回来,只能按照自已的想法,一块地插上蕃薯,一块地种下生姜,这样好料理。我不清楚我能在这二块土地上种上几年,早些年荒芜了的心田能种一年是一年。外婆的菜地在半岭,我一次也没有爬,心心念念了许多年,早已物是人非,不爬也罢。外婆现在就睡在半岭脚,她应该还惦记着,虽然那些菜地只是存在她的故事中。母亲的菜地就在院子里,我还惦记着。时间太瘦,指间太宽,她长睡在后山,会看见这庭院的菜地,我能种几年是几年,让她早上醒来时就可以看到,还是从前的模样,月季还满枝地开着,菜地还是绿绿地,墙角的苦叶菜粗粗嫩嫩。

那些从这个山村飘出去的人们,有很多会一直泊在外面,只在记忆中回想,曾经的菜地早已换了主人或长满了荒草。我也会老去,终有一天会抛弃了它,让它重新长满荒草,我干不过岁月,干不过荒草。那些村里的人也一样,在菜地里摸爬了一辈子的人,只要一懈怠,荒草就会长满田地,无法拒绝。
在自然面前,任何人都是过客。只是我还有念想,不想破灭,竭力想维持它曾经有过的生机。我固执地不想让地荒掉,也不想让自己一辈子荒掉,但在心里隐藏了那么多年的故事,随着时光的流逝,和菜地的荒草一样,总会枯黄。村庄老了,老的只剩下个骨架。我看见那堆草慢慢烧尽,烟火渐渐熄灭。不久之后,菜地就会重新长出新。 

作者简介:韩剑锋,爱好摄影、写作,浙江省摄影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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