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文章好的时候，总觉得具备最重要的一条——“载道”。老学究，现在叫“专家”，面色凝重，语调铿锵，目光灼灼，声声泣血。他要讲得你（或是写得你）汗流浃背，觉得自己过去都白活了，拯救世界的责任就在你身上了，明天就去救，分文不取，视死如归。纪晓岚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序言中就说，“故道在天地，如汞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大至于治国平天下，小至于一事一物、一动一言，无乎不在焉”。写卿卿我我儿女常情的，太轻薄，消磨斗志，久之让人形销骨立，一命呜呼。顶多入得“说部”，供市民谈资。现在你面前一部《聊斋志异》一部《阅微草堂笔记》，你读哪一部？
纪昀讲的每个故事都有两个特点，一是鬼气重，二是官气重。
鬼气也不是想象奇特瑰丽，只是让人毛骨悚然和恶心。借司农曹竹虚说的故事里有个“美女”，可惜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虽然慢慢展开了身子，可这是进来吓唬人的，一会把舌头玩命往外拽，一会把头颅拧下来放案子上。各位看官，把它写成美女有何用？既不会研墨焚香，又不会写字画画，玩舌头，玩脑袋，下面呢？下面就没啦！纪晓岚想告诉我们只要我们心中无畏，鬼就难上身！
至于官气重，他总会在讲完一个故事的时候站出来，告诉我们善恶之报，忠孝之义。当你沉浸在故事之中，已经与其中人物神交，融入了情节，付出了感情的时候，旁边老头儿拍你肩，说：“小伙子，不要忘了你爹娘啊！还有咱国家——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
杜甫有诗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蒲松龄就不像纪晓岚一样了，他像后世莫言说的，是个“最会讲故事”的小说家。他的小说“杂花生树，落英缤纷”，不是假道学，而是真性情。春风化雨，滋润心田。单看《罗剎海市》里龙女那书信，岂止是一碗心灵鸡汤？
“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嫦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言笑；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
即使是故事后面的“异史氏曰”，也是简洁明了，文采斐然。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蒲松龄就是乡村私房菜馆里一位默默无闻的厨师，用最简单美丽的寓言故事，炖出营养的浓汤，他让婴宁，连琐，或是聂小倩端出来，纤纤细步，犹抱琵琶，放置桌上，垂手侍立；纪晓岚是皇宫御厨，一般不给老百姓煲汤。他领头，要几十个宫廷侍卫端出汤来，站你身后，手握刀柄，口中高诵儒家训诫，你须先唱三遍方能喝汤，喝过之后须写1000字以上“喝后感”。
道在文中，汤在锅里。何人所煲，能如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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