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母亲一定又老了很多

白露过了，但在我的故乡大汶河边，吟唱《蒹葭》还是很合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调子要缓，要凉。

十月的天空明瓦蓝，热光炙烤河岸，树荫下站久了却也觉得冷。宽宽的河水在远处流走了，讳莫如深；近岸水草丰美，浮萍清圆，夹杂了细碎的黄花，分隔块块小洲。黄牛不敢涉水，主人哄着拉着倒也“溯游从之”了。白鹭站在宽厚的牛背上，看浅滩上的鹳鸟捕鱼。雪白的毛羽，一身清意。

风从芦苇上过来，吹散了《诗经》里秋天的文字，一一坠落河里，细若蚊蚋；“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没在岸上枯黄的草里。

儿子问我河有多宽，极目远望，却没有一个即使模糊的概念，只觉对岸草色灰褐，万水千山。于是我提议去吃鱼。

秋风起，张季鹰有“莼鲈之思”，吾乡没有鲈鱼，但此时草鱼正肥。路边柴扉打开，不须小扣。炉火正旺，红暖喜人。

鱼刮鳞，从肚中剖开摊平，铁篦子夹了烘烤五分钟，刷油两遍。旁边大铁盘子伺候着，豆腐、黄豆芽、包菜、芹菜铺底，放麻椒花椒八角白芷红油，香菜蒜末盖顶，加水搁特制木炭炉上煨着，便可下箸。

母亲胃不好，肉食辣椒基本不吃，这鱼鲜香麻辣，她吃了不少。妻子小心地为儿子捡挑着鱼刺，一会就攒了一大勺，舀点汤送入儿子嘴里。

屋外凉风裹挟着日光，贪婪地嗅着焦麻的鲜香，叹着气远去了。细碎的落叶从篱笆旁吹卷过去。那是风的尾巴。

一群山羊拖着滚圆的肚子，长髯飘舞，行色匆匆。秋天的羊奶膻味大减，小时爷爷为我煮过，记忆里没有加糖。爷爷去世我才六岁，他的坟就在风奔跑的方向。我抬眼望，朔风野大，淡烟暮霭，哪有爷爷的影子？

父亲也走了两年多了。

下葬那天，母亲说寒露将至，院子里的花要搬走。车太小，只容得下一棵栀子一株红豆杉。发财树孤零零抱着脚下的泥盆，等着。母亲要我在院子里挖个坑，连盆埋了进去，只要接了地气，便耐冷耐寒也耐旱了。一个月后十月这天，我们回老家，果不其然。发财树青青翠翠，亭亭而立，孤零零地长高了。风从晾衣绳上刮过，它抬头看了一眼风。我又看了它一眼。泪在秋风里转瞬即逝，脸生疼。

姥姥今晚去世了。

母亲，一定又苍老了很多。

寒露来了，霜降也将不日而至，徂徕山定会一片晚秋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