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永和九年那场醉

南京钟山景区有一家小店，卖着茉莉花茶和几种茶饼。乳酪茶饼可口然而茶却不敢恭维，这大概是来南京之前刚泡过一杯“张一元”。多年不喝茉莉花茶，那是记忆里老人们最爱的茶品。烟雨迷蒙中，驻足这家“好一朵茉莉花”，多半是想找寻小时候茉莉给的清香之醉吧。

下得山来，秦淮河已经又在“桨声灯影”里了。今年再来，恰逢夫子庙灯会。人来人往，多在河两岸吃喝。江南阴冷，迷蒙细雨里，我们也吃了热气腾腾的蟹黄包。然而这种腥甜的汤包，总觉得是店主用一种小心翼翼的精明代替了大气磅礴的沉醉。

嘈杂的店铺，让人想起明朝遗老余澹心在《板桥杂记》中记载的明末清初“秦淮八艳”的时代。就是这条金陵城的秦淮河，一岸是李香君桃花扇、董小宛的彩蝶图，一岸是书生们的江南贡院。这“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乃十代繁华之地，人到这里，空气里都该是书卷和脂粉的味道，穿越千年，缥缈河间，闻闻也可醉倒。而今，“鸭血粉丝汤”和成群结队的板鸭里再也找寻不到当年“天下文枢”的迷醉。

毕竟，雨水这天，我们本来就是来绍兴，寻找永和九年那场醉。

1988年我上初一，亓修举老师教我们读徐志摩的《沙扬娜拉》，教我们“三味书屋”的“三味”是前人对读书感受的一种比喻：“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我清楚地记得把这三句话工工整整地抄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课的题目旁边。

虽说这次江南之行主要是去“会稽山阴”寻找永和九年的故事，然而近水楼台，魏晋之下，中国近代绍兴的名人先入眼中。

秋瑾的纪念碑就在马路中央，往南不到一百米就是古某亭口。蔡元培的石雕像在浓黑的风雨里端坐，周围万家灯火，用他的同乡周鲁迅的话，要“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还有范文澜故居和周恩来祖居，都在我们住的鲁迅故里一家酒店的周遭。

“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茴香豆”、“咸亨酒店”、“三味书屋”……亓老师的话和一场中雨一齐来到绍兴。

河里的乌篷船挤作一团，摇船的撑开了花伞，茴香豆在“咸亨酒店”里任人品尝。参观三味书屋的人在排队。家里还是艳阳高照，这里却阴雨连绵，百草园里若有何首乌，一定还可以连根拔起。

旅行其实就是把书本里的东西从记忆里拿出来，和实际对照一下，把通过文字不能感受的味道和颜色一一品尝触摸一下，无论和想像中是否一样，都算是经历，在你的生命中加深一道五彩的年轮。

比如，你在家中买包茴香豆，吃起来和“咸亨酒店”里一样么？

油炸臭豆腐的香味弥漫开来，包裹了一家绍兴菜的名店——状元楼“寻宝记”。好多外地人在“寻宝记”排队，登记了号码乖乖地等待一场不知好歹的嘈杂盛宴。我们走在石板路上，寻到一位炸臭豆腐和萝卜丝饼的老人，臭豆腐五块钱十五块，萝卜丝饼五块钱两块。逼仄的弄堂，油腻的铁锅，湿冷的空气，这是不是我要找的“永和九年”？油气逼人，臭气逼人，一碗葱油拌面和扣肉饭要放半斤猪油吧，我只觉得这绍兴要在此地把我灌醉。

这当然不是1600多年前的那场盛会，崇山峻岭何在？茂林修竹何在？其实鲁迅故里十公里之外，就是那场兰亭雅集之地了。

东晋有一个风俗，在每年阴历三月三日，人们必须去河边玩一玩，以消除不祥，这叫做“修褉”。

永和九年的三月三日，王羲之和一些文人，共四十一位，到越王勾践植兰之处的兰亭河边修褉。大家一面喝酒，一面作诗。作完了诗，大家把诗汇集起来，合成一本《兰亭集》，并公推王羲之作一篇序文。

这时王羲之已醉了，他趁着酒意，拿起鼠须笔，在蚕茧纸上，笔走龙蛇。这篇序文，就是后来名震千古的《兰亭集序》。此帖为草稿，28行，324字。记述了当时文人雅集的情景，宋代米芾称之为“天下行书第一”。

传说唐太宗李世民对《兰亭序》十分珍爱，死时将其殉葬昭陵。留下来的只是别人的摹本。今人所见，皆为《兰亭序》临摹本。后人评王羲之书法曰：“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却少有人知王羲之的启蒙老师卫夫人对他影响之深远。

兰亭书法博物馆就在兰亭景区，茂林修竹之间，腊梅和山茶也开着。丛生的杜鹃花苞已现，正在等待一场春雨后的绽放，像饱蘸浓墨之后，提笔凝神，下一刻就是那幅震古烁今的“兰亭集序”。

卫夫人教王羲之笔画的写法，其中，“横”如千里阵云、“点”似高山坠石、“竖”如万岁枯藤。如果纸上笔墨的艺术也要从自然里寻找灵感，那么，生于斯长于斯的鲁迅，若被绍兴用了名气去大赚其钱，也便无可厚非了，毕竟，清新脱俗的兰花也要那“阿堵物”去买的。

我在一片阴沉的山色里看见绍兴，像卑处一隅的乡间母亲，很多人来看她。有的为了游兰亭，有的为了百草园，有的为了咸亨酒店的一碟茴香豆，再温一碗黄酒。这位母亲都一样，一一作答，热情相待。

她的微笑，像“塔”牌十五年陈雕，玉碗盛来，在会稽山下，泛着琥珀的光泽。千年之后，饮之便一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