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不同哲学,它最忌讳抽象。
抽象的概念在艺术家的脑里都要先翻译成具体的意象,然后才表现于作品。
具体的意象才能引起深切的情感。
比如说“贫富不均”一句话入耳时只是一笔冷冰冰的总账,杜工部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
思想家往往不是艺术家,就因为不能把抽象的概念翻译为具体的意象。
从理智方面看,创造的想象可以分析为两种心理作用:一是分想作用,一是联想作用。
我们所有的意象都不是独立的,都是嵌在整个经验里面的,都是和许多其他意象固结在一起的。
比如我昨天在树林里看见一只鸦,同时还看见许多其他事物,如树林、天空、行人等等。
如果这些记忆都全盘复现于意识,我就无法单提鸦的意象来应用。好比你只要用一根丝,它裹在一团丝里,要单抽出它而其他的丝也连带地抽出来一样。
“分想作用”就是把某一个意象(比如说鸦)和与它相关的许多意象分开而单提出它来。
这种分想作用是选择的基础。
许多人不能创造艺术就因为没有这副本领。
他们常常说:“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
他们一想到某一个意象,其余许多平时虽有关系而与本题却不相干的意象都一齐涌上心头来,叫他们无法脱围。
小孩子读死书,往往要从头背诵到尾,才想起一篇文章中某一句话来,也就是吃不能“分想”的苦。
有分想作用而后有选择,只是选择有时就已经是创造。
雕刻家在一块顽石中雕出一座爱神来,画家在一片荒林中描出一幅风景画来,都是在混乱的情境中把用得着的成分单提出来,把用不着的成分丢开,来造成一个完美的形象。
诗有时也只要有分想作用就可以作成。
例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风吹草低见牛羊”诸名句都是从混乱的自然中划出美的意象来,全无机杼的痕迹。
不过创造大半是旧意象的新综合,综合大半借“联想作用”。
“联想是知觉和想象的基础。艺术不能离开知觉和想象,就不能离开联想。”
我们曾经把联想分为“接近”和“类似”两类。
比如这首诗王昌龄的《长信怨》:
里所用的“团扇”这个意象,在班婕妤自己第一次用它时,是起于类似联想,因为她见到自己色衰失宠类似秋天的弃扇;在王昌龄用它时则起于接近联想,因为他读过班婕妤的《怨歌行》,提起班婕妤就因经验接近而想到团扇的典故。
不过他自然也可以想到她和团扇的类似。
“怀古”“忆旧”的作品大半起于接近联想,例如看到赤壁就想起曹操和苏东坡,看到遗衣挂壁就想到已故的妻子。
类似联想在艺术上尤其重要。
《诗经》中“比”“兴”两体都是根据类似联想。
比如《关关雎鸠》章就是拿雎鸠的挚爱比夫妇的情谊。
《长信怨》里的“玉颜”在现在已成滥调,但是第一次用这两个字的人却费了一番想象。“玉”和“颜”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只因为在色泽肤理上相类似,就嵌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