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出差错过了初中同学三十年聚会，三十年是从入学开始计算的，但不管怎么算也算是阔别后的重逢了。被唯一还有联系方式的同学拉进群，犹豫了很久才点进去，即使这位同学也是不久前在工作场合偶遇被彼此认出的。同学在群里发出当年的毕业照，却连自己也认不出了，对照相片背后的名字找到了自己，再慢慢回忆别的名字和面孔，三十年前的岁月像碎片一般点点滴滴缓慢地在脑海里艰难拼凑，那段岁月像被放进碎纸机里碾碎过一般，我努力地恢复，仍然想不起太多的片段，很多时候我都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被谁截取了一段，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丢失了与当年成长同伴们一起经历的集体记忆，是我自己在梦游时刻抹掉的，还是一种选择性的失忆，我无法理解。
总之，当我辨认当年的照片，甚至对照相片背后的名字，我竟没有几个同学是记得的，我的记忆一片模糊。看着群里同学们和老师们的对话，以及聚会的照片，我更无法相信这群中年人曾与我同学三载。我尝试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一群人，反而能够对他们的感慨感动和感言感同身受了。聚会的背景墙上写着“相识三十载，归来更精彩”，班主任白发苍苍，数学老师拄着拐杖，同学们也都中年半老，岁月不曾放过他们，也不曾放过我们。我仔细端详今晚聚会的图片，依旧没有几个能够辨认出来。
但我清楚记得班主任和数学老师。数学老师的全名我忘了，但我记得他瘦削微驼的形象，黑框眼镜，很慢的语速，煞有介事的表情，孔乙己一样的气质，我时常在上课时画他的样子，然后忍不住想笑。班主任平和了，不像当年那个红色革命斗士，永远白衣蓝裤和短发，朴素无华，反对小资情调，反感电台男女轻佻打情骂俏，批判陈冲在美国大尺度电影演出丧权辱国，反对初中生读《红楼梦》，对我写诗的心理背景作各种猜测，对我在不明真相情况下参与某场学生运动痛心疾首，我记得某个早晨在班门口她瞪视我的样子，我们对视了一分钟。
那时我该有多特立独行啊，我几乎不与同学交流，借着图书管理员的便利，不管上课下课我基本都在阅读，把图书馆里我感兴趣的书籍基本翻了一遍，少年时代大部分的外国名著以及哲学历史书籍我都是在那几年读的，关于生命的困惑，我尝试在那些书本里寻找答案，却陷入了更深的迷茫。我时常坐在操场环形跑道旁的阶梯上，或在生物楼最顶层的楼梯上，思考生命的意义，思考生命的周而复始和一层不变背后是不是有某种我们无法明白的用意。日复一日，我独来独往。日复一日，我众叛亲离。
同学们与隔壁班同学说起我时便说是那个六四分子，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叛逆少女或行径怪异者。那时我桀骜不驯，在白衬衫上用大头针别一朵白兰花，企图以此作为防身宝剑，像堂吉诃德一样，我相信自己身怀拯救世人的使命，相信自己凭借一支大头针就可以独行天下。照片上我昂首而立，俨然可杀不可辱刚烈形象。
如今张老师背更驼，但人微胖，完全慈祥老人样子。潘老师在群里感谢我问候她与张老师。其实我只是复制和黏贴另一位同学的话，带着一丁点恶作剧。她也必定留意到了，但她认真地感谢我，我倒是内疚起来，便又说了几句因缺席而遗憾的话，其实这又更虚伪了。因为当隔壁班同学受同学委托邀我参加聚会时，我对他说：“恰逢会议。但即使没有会议，我也不参加的。”但这一刻，我是真惭愧了。原来这么多年，我仍然没有释怀。我没有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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