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邪的诗
无缘无故
突然想起蜻蜓，无缘无故
——大多是红蜻蜓
也有黄蜻蜓灰蜻蜓黑蜻蜓
使劲儿回忆，其实每一只
蜻蜓似乎又都是色彩繁多
小时候的池塘边小河边总是长着
茭白和水草，那是蜻蜓们的停机坪
——去后院砍一棵竹子，折一根竹枝条
弯成一个圈，两端插入
竹子一头的竹管，蜻蜓拍便做成了
最末一道工序是找到纯天然的蛛网
让蛛丝，缠满竹枝条弯成的那个圈
大功告成，我便扛着蜻蜓拍巡逻了
——起初是跟在邻家女孩的后头
后来呀，我屁股后跟着自家的弟弟妹妹们
我们用蜻蜓拍，悄悄拍一下蜻蜓
蜻蜓的翅翼便粘在了蛛丝上
——这些栖息在水边的精灵舞者
成为我们的俘虏，被我们
乐不可支地送往家中的卧室或蚊帐
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游戏——
整个童年，其实我们都从未目睹过蜻蜓
如何在卧室或蚊帐里消灭一只可恶的蚊子
但我们对此深信不疑，而最终的结局
一定总是，我们一不小心就让蜻蜓飞走了
无缘无故，突然想起蜻蜓——
不计其数的蜻蜓纹丝不动，或凌波舞蹈
突然想起童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
无缘无故的雨点滴落在手心——
小小的一滴液体，仿若一口摇曳池塘
削吃一只苹果
现在，这只带柄的果核，躺在这些皮屑上
这些皮屑，散落在这张废稿笺上
让这本书托住，摆在书桌的这个边角
我抽出餐纸。习惯地，擦了擦嘴
和手指，随手丢进这桌下的字纸篓
接下打一个嗝。然后
我的目光，欲继续进入，这摊开的书本
而忽又让什么阻碍了一下，旋即顿住
刚才苹果，是放在书桌的左前角
与台灯和一叠书，靠在一起
我在专注地看这本书。而果刀
关在右肘下的第二个抽屉，复如现在
那么，整个过程呢，从刚才
到现在，这整个过程，竟转瞬即被我
遗忘。多像很久以前
日常的某个片段的某个细节，或者干脆
干脆换种说法，一个或许更准确的说法，就是
对这整个过程，当时我竟毫无意识
这是个无聊的颇为有趣的问题
需要一次，无聊而有趣的，复制
……我在看书。对了，大约中途渐渐泛起
一些无聊……就算疲惫吧，我把目光，伸到了
面前的窗外……阳光很好。连阴雨后的阳光
然后……然后阳光，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把目光收回。恐怕这时，我就看见了这只
苹果……这只苹果，七八只中的一只，从食品袋口
露出半只……红熟的半只，透出洁白的
果肉，成熟的气味……这个时候……对，这果刀
就待在这边的抽屉里……
……削的手法是拙劣的
极其拙劣……是否还因为迫不及待
这些皮屑断断续续，宽窄厚薄不一……而吃得
也肯定不雅。大口狠咬，甚或可谓狼吞虎咽
……这果核被咬得凹凸差参，有一口咬下去竟
咬进果核，咬碎了一粒核籽……
看，顺便还留了两道牙血……
……可现在离午餐，才一点三刻
午餐后我又喝了茶……那么，难道苹果就
因为是苹果，这就是，足够的理由……而现在
这只苹果，对我有什么意义
我能说得上吗……甚至，它会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的复制总是蹩脚，类似于一幅什么画的赝本
并且，终又陷入玄虚的泥淖
此类怪想需要及时克制
还是重新看书。我把这张濡湿了一片的废稿笺
裹起这果核和皮屑，把它们
远远扔到窗外河沟里的水草丛中去
回忆一棵小梨树
那棵小梨树栽在前院，正对着
我们家卧室窗口，相距七八步
小梨树开花了，挤挤挨挨层层叠叠的洁白
可几乎是随即，就开始纷纷扬扬凋落
在我眼里任何一只鸟雀降落其间，都是非法的
我在窗口里心惊肉跳，而更揪心的是后来
花期过后，结出的梨子火柴头那么大
父亲还要下狠心，把其中大部分给拧掉
梨子好不容易逐渐膨胀，讨厌的台风就来了
台风三番五次刮，刮得梨子噼里啪啦掉
每一年待到梨子成熟，枝头的硕果幸存无几
——不过记忆里，印象深刻的是这梨子特好吃
童年的小梨树一直没有长大，因为我们家
不忍心那些梨子被台风摧残，包括负重的枝条
小梨树有一天被锯掉，随后连土堆也被刨掉了
然而当年我们全家都没想过，更残忍的该是那个决定
啁啾
清晨，鸟雀啁啾
而我尚在梦乡
不愿即刻醒来——
我知道自己尚在梦乡
我知道鸟雀，在梦乡之外
但鸟雀的啁啾入侵了梦乡
还有什么入侵，比这样的更美妙
——恰到好处，仿佛一滴滴雨水
滴，滴进内心的静谧之湖
终于悠然醒转，先是一只眼
再是另一只眼——望着床顶的蚊帐
细密的网眼，逐渐放大直至消失
我转头茫然四顾，神志恢复
敢情啊，这不是在乡下的蚊帐里
三十年前的鸟雀啁啾于院子或屋檐
沮丧间，发现时光业已回到三十年后
我躺在空荡荡的卧室，窗外——
奇怪了，窗外的钢栅上果真栖息着鸟雀
意外出现的鸟雀，啁啾啁啾啁啾
——这不是梦境，这啁啾货真价实
只是我听出来了，此啁啾非彼啁啾
诗人简介：杨邪，诗人、小说家，1972年出生于浙江温岭。作品两百余万字散见于国内外文学刊物及选本，著有诗集《非法分子》、中短篇小说集《到金茂大厦去》。曾获台湾第二十三届“时报文学奖”和马来西亚第四届、第六届“花踪文学奖·世界华文小说奖”等多项文学奖。曾应邀参加《人民文学》首届“青年作家论坛”与《诗刊》第二十二届“青春诗会”。部分诗歌作品先后被译介至澳大利亚、美国、加拿大、越南、韩国。2019年，中英文对照诗集Dangling（欧阳昱译）由Puncher & Wattmann于澳大利亚出版发行。现居家写作。
张远伦的诗歌
柳街镇的下午
午后，这里有一个安静的中国
多种方言在发声
来自东北的长者，过一会
他就会飞向我最长的对角线
在四川的小镇上
一个林盘盛下了我们
当然，也被一只猫眼装下了
倾听洁身自好这个词
我身体上生出簇新的感觉
像那只蛰伏已久的黑蝉
被向上的老竹又拔了一节
当我静默下来，听见墙上的流水
滴进旧日农家的猪槽
叮咚，像一个无形的乐疗师
我们低头凝听
这声线和光线的结晶体
良久，恍如两滴水
各自获取了自己隐秘的光圈
布谷鸟的叙述
布谷鸟的叫声是两声还是四声
关乎报春还是啼血两种预言
而你认为变调的，换韵的
更像是曾经的幻境，在初夏的夜晚
在北境，得到印证
我也曾无数次
在中国西南的村庄里听到这些声音
有时候叫“姑姑”，干净清脆
像是神秘的少女单纯地呼叫
有时候叫“薅草苞谷”，婉转跌宕
像是人到中年，有了哀声
短促的鸟声恍如一场起承转合的叙述
带着错乱的情节和尖锐的细节
它在死寂的夜幕中
破空而来，唳叫之后又戛然而止
几乎没有余音
在故事的完整性中醒着的人
巧合般地，清晰地听到这种声音
似乎找到了命运的置换
和转嫁。我们从未见到这种鸟的真身
却在它的虚像之下
像一个劫数那样，互相侵袭
彼此指认。直到这场叙事
实现短暂的闭合。我们再也不能
听到圆融的续集了，鸟类也不能
为人的悲剧献唱
可我一直在心里相信，它
原本就是相同的一只，带着候鸟的
迁徙之苦，从南到北
又在我们的头顶上空鸣啭
我乘坐两小时的东方航空客机
才在徐志摩遇难的开山之侧，赶上它
在小镇煮酒
一个小巧的陶罐，盛得下二两酒的陶罐
腆着小肚腹躺在火炭旁边
玉米酿造的烈酒在陶罐里发热
升温，冒出热气
而那内部小小的沸腾，酒精和水的沸腾
温和而又内敛。沉默的祖父
也听不见丁点酒水的喧哗
他举起陶罐，山羊胡须上
慢慢积聚起蒸馏水的微粒
像是松针上，轻微悬垂的雾凇
他是镇子上用山泉水煮酒的饮者
一生清澈而又常常宿醉
多年后，我也在这里，用词语煮酒
慢慢地呼吸小镇的醇香
此中妙意，须得生死一品
那个放弃把柄，手执罐嘴
把全世界拉近的人，正是我啊
那样子，多像是对命运的冒犯
在中天门下遇到一个神
他迎面而来，满身顶着阳光
仿佛路过一生最神性的时刻
我甚至能看见他白胡子上的光芒在颤动
而当他侧身走向垃圾桶
后背隆起，仿佛突出了自已一身的异峰
我却在心里一遍遍地，想把他的半身卸下
缓缓地恢复为泰安的平原
若他愿意休闲自己，锃亮的秃顶
定然是吸光的旷野。青草遍地
香槐掩盖着洁净的天灵
这一瞬间我想起故去二十年的祖父
化身为一个丐神的样子
紧握着充盈的垃圾袋
仿佛攥着秘密的衣钵，和沉重的黄金
诗人简介：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逆风歌》等。获得过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银河之星诗歌奖等。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
苏隐没的诗
总想写好一场雨的诗
只在雨中欹斜
的八角金盘。晶莹的棱角
和透亮的映射，下弦月
在湖中央往返
一个夜晚，或者分别
在十六岁、二十一岁
大雨打湿图书馆的灯
打湿稼轩中学的青石板路
打湿薄月亮
每下一场雨，月光就更薄一些
更深沉的夜晚，记录下
之后，你再也没有遇见这样
一场雨。它毫不避讳地落在
旧街飞起的屋檐。如今
旧街被燕子衔得远了
偶然一声鸟鸣，都是
有人在轻唤
和夏天和解
大雨，
也可以淋得洒脱，
像十七岁赤脚跑过图书馆那次。
有过很多从前，
树上的蝉鸣越来越少，你疑心
每一片叶子的背面，
纹路清晰，没有阴翳。
你开始怀念在地底下，
一十三年的暗。
母亲
雪从雪山上落下
水从池塘深处发芽
我从年少时来，风一吹就长大
如果有一天，也有人开始记得
如果有这么个小小的人儿
愿意不辞辛劳地给我以陪伴
小小身体里蓬勃的生长力，像大树
像舟船，像天边的星野
再没有什么月夜，也没有雪山上的雪
反复的捶打中，一圆晶莹的湖泊昂首
是天上的满月。而我低头的一瞬
像极了你……
一只燕子的哲学
在接近云的地方
一只燕子，坐在五线谱上
我在院子里，手上拿着一本书
路边一颗树，果子快熟了
不用思考向西还是向东
斜阳铺过来就返巢
花喜鹊有时也来串门
也组织一场南飞的合唱
终于安静下来，熟悉的那个词
安静。这时我似乎看见五线谱
上的燕子飞了一个高音
电线抖了一抖，燕子眼中也许并不
不真实的惊恐震颤了我
当年是神枪手
已很久没有扣动扳机——
诗人简介：苏隐没，80后，江西鄱阳人。有组诗散见于《诗刊》《草堂》《作品》《星火》《椰城》等刊。
龙少的诗
沉默
雨落在花瓣
月季或者玫瑰
带着细密的忧伤和喜悦
隔着玻璃，我也听见花儿呢喃
天空灰灰的白，草丛间
有短暂的沉默
这个不太明亮的黄昏
雨水替我们吻了一遍春天
我们，悄无声息地生活，微微泛绿
在黄昏
你可以是星星，晚霞，鸽子或低飞的蜻蜓
风高过屋檐，你也是枝头哗啦啦的树叶
如此简单。葡萄在夜里悄悄换了新衣
玉米仍是田地里捂着口袋的妖精
顺着落日的方向，所有植物都小心翼翼裁剪
流水的尺寸。近似枯萎的
安静，在反复折叠每一片羽毛的重量
暴雨过后，你对所有到来的黑夜
怀有短暂的，恻隐之心
背景板
当他独坐，沉默替代了周围
清白的月光。更像是一种半透明的漂浮物
落在咖啡色的茶几上。完整的一天就要结束
车声和细碎的风声，使这里显得异常寂静
仿佛所有的事物已经落定
又仿佛世界，只存在于一场偌大的虚无里
他不知道此刻，思绪该从哪里起伏
所有微弱的明亮，都在成为黑夜的背景板
而很多次，他只是习惯低低地走过院门
等月光将几棵老树的影子
放入水塘
女王菊
我不需要与自己挨得太近
我想听雪落的声响
听风从远处牵来，更宽阔的镜面
像沉默的羊群，路过我的窗外
在清晨或傍晚，让我相信阳光
一定是柔软的微火，同落叶探讨着人生
我也会在梦里看到，尘封已久的伤口
像过期的面包，有着无法回味的痛感
而你这几天，绽放在我的阳台上
满身绿意，如年少的情事
龙少，女，陕西西安人，2016年开始习诗，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星星》等刊物，曾获莫干山首届国际诗歌节金奖。出版诗集《推窗有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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