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日中雨，空气中有着浓郁的鸡屎味，轰隆隆的换气扇也不能改善太多，他站在鸡舍最里面的角落，掏出卫生纸搽掉鸡蛋上的几粒鸡粪颗粒，窗沿上磕开了鸡蛋，浓稠的蛋清牵拉着蛋黄，在日光灯下闪烁着。“哧溜”一声，一个还保存着母鸡温度的生鸡蛋入口，品位片刻，皱了一下眉头。
继而，揉碎手里的蛋壳，“咕咕”叫了两声，几只母鸡不慌不忙的走过来，胆大的从他手底下啄起碎蛋壳，胆小的呢，观望了一下，很快也加入争抢蛋壳的队伍。
随后，捏起一坨半干的鸡屎，仔细的研磨着，放鼻子下闻闻，似乎闻出了什么，扔掉鸡屎，再次仔细的闻了闻手指。
“我靠，至于么？”我问。
“咋了？鸡粪又不脏，鸡是直肠子，消化系统简单，没那么赃。”他说，“鸡的消化主要是胃，中药不是还叫鸡内金吗？最近下雨，鸡舍里密度大，空气不好，鸡的体温估计都高。峰，一会儿抽样量一下体温！”
“好！野菊花用不用再加点，这两天鸡粪都湿。”叫峰的年轻人问他。
“加呢，这些鸡都胃湿了，豆柏减量，多喂点玉米粉。”
“你养个鸡至于搞得这么复杂？家里养鸡不都挺随意的！”我有些不屑于他的做作。
他没说什么，笑得很没意思。
………………
2.
我们是发小，光屁股流鼻涕打架，初中毕业后各自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科目，他理科我文科，现在，他是洛阳市养殖业的翘楚——邓总，我呢，只是一个乡村里的幼儿男教师。
创业初期，我们俩默契的同一年回到村子，之前，他做过销售，在养鸡场做过小工，我呢，算了，也是一把心酸泪。
2008年，他揣着2000块钱，回到草庙村，彷徨了许久。其时，村里大多数同龄人都在郑州木工厂做木工，月工资保持在4000元左右，他父亲冷冷的对他说：“你看人家初中没毕业，一个月四千多，你会干啥？”
是呀，会干啥？
不就没攒着钱么？结婚，生孩子，二十来岁，又能攒多少钱呢？
两口商量了一夜，他没有告诉父亲，真的去了郑州。
三天后，村书记找到他的父亲，“哥，娃要承包大队外边的河滩，你知道不知道？”
“啥？自己一个钱都没有，还承包荒河滩？准备弄啥来？不中！你叫他来给我说。”父亲的脾气有些火爆。
“他说准备养鸡，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拉倒吧？养鸡，就凭他隔那养鸡场铲几天鸡粪，就回来养鸡？他会吃。我看是不知道到哪一斤了，是不是？我叫他去郑州，倒好，把村里别人家娃子们借了一个遍，好几万呀，把我卖了看值不值……”
晚上，村委。
“他，今天我去你家了，你爹，唉，不老愿意呀！”支书有些郁闷，“你们老躲到你丈人家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回去商量商量？你爹不同意，滩地还不能给你。”
“姑父，（山村不出十里皆亲戚，叔伯称呼均是敬称）你知道我爹那脾气，我要是不干出来点成绩，啥时候也不会看好。”
“那你说咋弄？这事我老难办呀！”
“我老丈人做保也不行？”
“不是不行，哎呀，我怕你爹埋怨！”
“姑父，你看，咱村里到现在连一个小企业也没有，你说你干了这么久支书，咋真没胆量呢？我拉上你一起干还不行？不叫你投资。”
“看你这娃子，我不是那意思，要是你赔了，我这张老脸也没光不是？你叫我咋见你爹？”
“姑父，我东西都定好了，你不叫我承包河滩，我不是还是赔？”
“你看你，你这娃子，我不是叫你等等，我做做你爹工作再买东西么？你咋不听话了？唉，不管了，赔了你自己想办法！”
3.
…………
推土机很快平整了河滩杨树林下面的荒地，两个水泥预置龙骨的大棚也搭建起来了，原本就不算白的他更是晒得乌黑油亮。
晚上，村小学校长家。
“姨夫，我就认识你一个公职人员，鸡棚搭好了，现在没钱了，能不能帮我一下？”他有些拘谨的站着，几次让他坐，他却没敢坐下。一方面是有求与人，同时在心里还是有一些敬畏曾经的小学老师。
“要多少？刚取回来的工资，就3000块钱，不够了我再想办法。”
“不是，姨夫，我想让你帮我贷款？”
“嗯，贷多少？”
“五万吧，有项目说返乡农民工可以贷五万低息款。”
校长牙疼一般抽动了一下下巴，瞪大了眼睛。
校长是个老实人，这个数目对于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钱的山村教师来说，似乎和天上的星星数量差不多，再加上他的父亲放出话来说，“谁帮他将来赔了，老邓家一分不管。”
校长有些犹豫了，一起来的支书说：“真没办法，这孩子太要强，兴许能干出来点啥。”
“嗯，我考虑考虑吧，毕竟也不是小数……”校长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
深夜的河滩，手里的烟头忽明忽暗，呼应着天上的繁星，从不抽烟的他强忍着眼角的泪水，猛灌一口烈酒，一下子呛的他嘴里和鼻孔都冒出了烟。
不过还好，很快，校长答应了贷款。两人骑摩托车到县城办了担保手续，因为是专项资金，审批也挺顺利。
原本荒芜的河滩，还有着半人深的杂草，野兔和野鸡时不时出没，在那个秋雨连绵的季节，一万只雏鸡，唧唧喳喳钻进了草丛，啄起草叶，逐起蚂蚱，热闹了起来……
没多久，几辆黑色轿车访问后，入口处立起了一块“林下经济发展实验区”的牌子。
第一批鸡蛋，帮助过他的人都品尝到了。嗯？还不错，除了个头有点小之外，还真看不出和家养鸡蛋的区别。
…………
4.
第二年，县里发展“爬树鸡”，要求扩大规模。只有扩大规模，才能享受更多扶持，这对于没有更多人事关系的农民来说，更是一个难题。
一打听，参与申报的养殖场还真不少，找了见过两次面的领导，说让回去准备准备资料。
带着书面资料和几盒鸡蛋，租赁了一辆面包车，趁着夜色，开进了农业局和畜牧局的大院，一通电话之后，敲开了一扇门。
一个胖乎乎的脑袋伸出门缝，警惕的问：“你找谁？”
“x局长是住这儿不是？”
“不是，你找错了！”“咣当”门关住了。
按介绍人提供的电话，躲在楼梯拐角处，拨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些慵懒的说：“谁呀？”
“x局你好，我是xxx的朋友，到你家楼下了，在家吧？”
“嗷，到楼下了？好吧，上来吧，我住三楼。”
稍等片刻，门开了，胖乎乎脑袋连着圆滚滚的肚子，几乎撑满了门框，“你是小x介绍的？看你，不早说？”
一番客套，坐下，倒上开水，翻看着书面资料。他连忙抵上香烟，对方拜拜手，表示不抽烟。
十几分钟后，“行，资料整理的不错，明天我跟局里其他领导商量一下，哎呀，你不知道，这事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基层工作不好做，是吧？”
“好好，麻烦你了！”
看了一下手表，“明天我还有个会，需要早点准备，就不留你们了，哈，有空常来坐啊！”
他走的时候顺便提醒了一下，“这是咱们养的鸡蛋，领导多提建议！”
胖胖的脸立刻黑了下来，“这可不行，赶快拿回去，你要是弄这，可是算贿赂……”
“不是，就是自己家的，又没有花钱，是请领导鉴定的！”
肥手一挥，“拿走！”
悻悻走出门洞，再给联系人打电话，“你咋那么笨呢？我不是给你说让你放门口么？购物卡买了没有？买了就放里边，隔门口，赶紧去下一家。我打电话。”
送完礼已经11点有余，最后一箱礼品还是守候在一家歌厅门口，在冷风中等了快一个小时，才等到人。
转眼就是春节，有关系人组织了一场宴席，在座的都是本地手眼通天的人物。
推盏换盅之后，酒气升腾，相互已经成为了朋友，有人的话开始多了：“我说小邓，钱的事不叫事，哥哥别的关系没有，银行跟咱自己家的一样，呃，你的规模太小，20万吧，哥哥马上给你弄，到手了可别忘了哥哥的好处！”
“那是那是！”
“县里的项目太小，明天，明天咱们去市里，找人改一下企划书，从市里拿项目……”
“哎呀，可中，哥哥多劳心了！”
“在伊河这两边上，记着，有人欺负你了，报哥哥的名号，我看谁敢摸你一下？”
“去求吧，他媳妇摸他你也管？”有人起哄。
“小邓摸媳妇还差不多？他媳妇我见过，怪老实，呃！”
“哥，哥，咱喝酒……”
5.
年初，和市里一家商贸公司达成了合作，养殖场的鸡蛋一时间供不应求，因为散养土鸡价格偏高，合作方要求提供低价位的白皮鸡蛋，于是找了两家笼养的养殖场合作。
生意一下子进入了良性的发展，养殖场购买了第一辆面包车。
……
好日子来的有些突然，就像饥饿的乞丐一下子被天上的烧饼砸晕了。养鸡场扩大规模，增加人员，一切都为了合同。
尽管他有时候也会狐疑这一切来的过于顺利，难道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幸运儿？
事实上，只不过是命运给他开的又一个玩笑而已。
很快得到消息，合作的商贸公司将被法院查封，要去早了还能要点东西抵债，完了可就屁也没有了。
几个月的鸡蛋、土鸡供应，至少还有30万的压款没有清，一连串传统的咒骂从原本文雅的口中吐出，恨的表情都有些狰狞。
对于一个创业两年的农村企业来说，30万，不是小数子，其中一部分还是原商贸公司担保的私人贷款。
在洛阳清算抵押的两天里，养鸡场被三四家讨债专业户堵门，办公室里乌烟瘴气，墙上的荣誉证书镜框被敲打的粉碎，他的爱人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双手颤抖的不断拨打着电话……
一个上半身纹着青蛇和公鸡的壮汉，一边用橡胶棍子敲打着办公桌，一边嬉皮笑脸的说：“我看你们也还不起债了，要不哥们帮你把你家姑娘卖了吧？大爷就不要手续费了，值两万。”
那颤抖的手更加紧紧的抱着孩子，孩子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被勒的疼了，哇哇大哭。
青蛇抓起桌子上的陶瓷公鸡模型，一下子摔在地上，巨大的响声，吓得孩子急刹车一般，止住了哭声。女人连忙哄两声，小声低估道：“有本事去找他要钱呀，欺负女人孩子算啥本事？”
“你妈x，赶紧打电话，费什么话？”又是橡胶棒重重敲在桌子上。
……
6.
30万，讨回来一车飘散着臭味的变蛋和烧鸡，唯一还值点钱的是一辆轿车……
这个月的电话费是他有史以来最高的，几乎抵得上创业三年来的总和。
不止如此，就连村子里的投资合伙人，也要求撤回投资，一下子，经营的窟窿一下子扩张到了100万。
我几乎无法想象，一个为了五万块钱几乎给人跪下的人，面对百万亏空，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只知道一个月中，他几乎没有回过家，每晚的酒局，后备箱里成堆的礼品，甚至是因为强陪着喝酒，胃出血住院。住院期间，病友投诉他电话太多，影响他人休息……
每当回味那段日子，他的眼角总是涌起泪花，说：“自己的选择，就算泪流成血，也要抗下去。难为的就是家人，我爹好不容易看到好日子了，唉，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们娘俩，天天担惊受怕的。”
终于，2014年，有一次迎来了一次转机。
另一家商贸公司前来洽谈合作。
跌倒过的人可能更在意路途的坎坷，命运却总是和拼搏针锋相对。
合作一年后，因为商贸公司参与非法融资，在政府叫停后，资金链出现问题，刚刚恢复元气的养殖场有一次陷入了泥潭。
不过还好，这一次的抵押物是酒水饮料。会计铁青着脸，对他说，“一年白干！”
“那就好，做生意有赚有赔，哪能一直赚钱？”他想的也挺开，只不过深夜独自灯下印茶时候的思绪，没有告诉更多人罢了。
2015年底，自主品牌的“虫草山养土鸡”终于上市了，他一周有三天时间和业务人员一起跑市场，更多的，是像最初创业的时候一样，和这几万只母鸡保持着“情人”一般的关系。
后记：许多文化农民原本有志于回乡创业，资金、人脉、经验、销售等环节无不紧紧卡着脖子，农民、农业，究竟路在何方？
是做一个四处奔波的农民工？还是在各种压力下艰难成长？
农民创业的难度，似乎如同一扇厚重的石门，里面透过来的是辉煌的海市蜃楼，推开那扇门，是很多人的梦，更多的却只能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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